李少詠專區(2)

脫略皮相,剛硬內心

脫略皮相,剛硬內心

李少詠(小木匠)  2022/02/26 刊

小時候跟師傅學木匠,第一關是拉大鋸,第一天就差一點挨打。真打了,也不虧。就那一截一米多高直徑一拃半的椿樹根,矗在那兒,我和師兄拉了半天,那張牙舞爪的鋒利鋸口不是左拐就是右斜,就是不照著墨線走。

師傅走過來,看了兩眼,滿是厚繭的右手舉了三舉,臉上一旋兒一旋兒洇出一渦兒一渦兒黑紅。

“知道它硬,能硬過鐵?恁倆熊孩子,不會比鐵多硬點!”

師兄低下頭不吭聲。師傅再看我一眼:

“真是不照譜的熊孩子,脖兒梗硬成咱隊裡最強的那犛牛蛋子了。再來,扒了皮骨頭扛著,要硬到心裡!”

要硬到心裡!還要,扒了皮!?

還別說,扒了皮,硬到心裡去。我不知道我做到了沒有。只是,那截椿樹根疙瘩,聽話了,再不扭扭捏捏了。

扒了皮骨頭扛著,硬到心裡去。我一直記住了。

很多年,只記得要硬到心裡,對扒了皮骨頭扛著,總是有點迷糊。

後來有一天,讀到《資治通鑒》裡一段衛國衛康叔和他的子孫們的故事,仿佛明白了一點,那,大概就是脫略皮相,剛硬內心吧。

《資治通鑒·周紀三》記載,西元前320年,周顯王姬扁薨,其子姬定即衛,世稱慎靚王。諡法言:敏以敬曰慎;柔德安順曰靚。而看這位世稱慎靚王的姬定在位23年的作為,大概又是和他老爸一樣,名不副實的情況居多,自己既不敏以敬,對於治下諸侯和庶民也難說做到了柔德安順。不過也不要緊,畢竟他有著一長溜兒功名偉業光耀後世,不說千秋萬載一統江山,也孬好坐了幾百年天下之主的先祖,給他留下了太也深厚的德澤,讓他雖然德薄能鮮,不敏不敬,無柔德也難安順,也還是搖搖晃晃能夠維持下去,而且這一維持就是23年。

換上一個祖上留下的基業不夠深也不夠厚的人,如果也像慎靚王姬定這樣德薄能鮮碌碌無為,恐怕就不僅不可能把祖宗基業發揚光大,而且會死的很難看了。慎靚王姬定君臨天下尚且可能如此,他屬下的諸侯之一衛國的幾任首領,當然就更是無可選擇的面臨著這樣一個尷尬的局面。

群雄逐鹿的戰國時代,與擁有信陵君魏無忌、孟嘗君田文、平原君趙勝、春申君黃歇的四君子,和商鞅、申不害、田忌、孫臏、龐涓、吳起、樂毅等能臣猛將,當然君主也多有賢明的秦楚齊燕趙魏韓等七雄相比,地不足千里,人不足百萬的衛國雖然是周王朝的血親嫡系,它的立國者衛康叔是周武王的少弟,那可是周王室親不溜溜的嫡系血親了。可它也實在是太弱小太不起眼了。

只是,螻蟻尚且偷生,弱國也要生存啊。衛國又小又沒有他們的祖上許穆夫人那樣有見識且很能打仗的領導,又沒有其他國家擁有的那些光聽名字就閃閃發亮的猛將能臣,或者說自己有猛將能臣卻沒有為自己所用。比如吳起、商鞅可都是衛國人,結果因為種種原因為別人所用了。要想在弱肉強食的戰國時代,自主立足於強者之林狼蟲虎豹的覬覦環視之中,而且一直撐持到秦始皇滅六國以後的秦二世時代才被滅絕嗣,成為最後一個被滅的諸侯國。僅憑這一點,就說明他們必然有他人所不及的特殊的地方。

衛國的特殊之處,在於它雖然出了好幾位不靠譜的管理者,如淫樂奢侈,喜歡鶴勝於喜歡人的衛懿公,在外敵翟國入侵的時候想發兵抗敵,手下的將士卻不買帳,笑著對他說:“君好鶴,鶴可令擊翟。”結果翟人攻進來,把他和他的鶴一起殺了。還有喜怒無常,拿國家大事當兒戲,甚至連繼承人也不按規矩隨意指定,越是不靠譜的事越是樂而不疲,孔子勸誡都不聽的衛靈公,都是不折不扣的糊塗蛋。不過幸運的是,也許上天垂憐,還是給衛國降生了幾位不太糊塗甚至有時候還擁有絕頂的弱者之智慧的君主,讓孔老夫子還有他的得意門生比如子路、子思這樣的高賢大德都願意幫助這個小小的諸侯國,子路甚至還做到了以身殉這個衛國。這一點,司馬光老夫子哥兒幾個也都看到了,所以,他們撰寫《資治通鑒》的時候,雖然給予衛國的筆墨實在不多,卻也總是能夠讓人過目難忘。

周紀二中記載,西元前三二五年,“夏,四月,戊午,秦初稱王。”

這句突如其來的話真是霸氣十足,好威風好煞氣啊。可是,再煞氣再威風,也不過還只是一句話不是?接在這句霸氣十足百倍威風千丈煞氣的話後面的,是在我想來也許會讓秦國君臣們有機會讀了的話會紛紛比賽大翻白眼的一段話,有關衛國的在整部書中都比較少見的一整段話:

衛平侯薨,子嗣君立。衛有胥靡亡之魏,因為魏王之後治病。嗣君聞之,使人請以五十金買之。五反,魏不與,乃以左氏易之。左右諫曰:“夫以一都買一胥靡,可乎?”嗣君曰:“非子所知也。夫治無小,亂無大。法不立,誅不必,雖有十左氏,無益也。法立,誅必,失十左氏,無害也。”魏王聞之曰:“人主之欲,不聽之不祥。”因載而往,徒獻之。

一個小小的衛國剛剛即位的嗣君,竟然也通過做出這麼一件在很多人眼中不算個啥事的小事,就讓強大的魏國國王也刮目相看不敢再輕視衛國,這已經讓人禁不住咋舌了吧。

而到了周紀三中,司馬光哥兒幾個更是出人意料的給了這個衛嗣君一個頭條。

周慎靚王元年(辛丑,西元前320年)開篇的第一句話,就給了在當時很多人眼中不值一提的衛國。

“衛更貶號曰君。”

這句話翻譯成現代白話,就是說,衛國國君這一年再次把自己的爵位由侯降到了君。

一個“更”字,道出了衛國歷史的千山萬水。其實在嗣君的先祖之中,也實實在在有幾個不得了的人物。比如衛文公姬毁。比司馬光年長一千多年的司馬遷在《史記·衛康叔世家》中就不吝筆墨的告訴我們:“文公(姬毁)初立,輕賦平罪,身自勞,與百姓同苦,以收衛民。”姬遫剛即位的時候就開始減輕賦稅,切身與大家一起辛苦工作,這等於自動降低自己身份,與民同樂同勞同憂。這樣一來,民心向背就很明顯了,他很快達到了收服民心的預想效果。而到了後來的昭公姬糾之時,三晉開始強大起來,衛國處於三晉環圍之中,雖然是公國,已經如同小侯過一樣弱勢,就開始去俯就三晉,實際上朝秦暮楚第做了三晉的附庸了。

而衛國明確自貶封號,是從成侯姬遫開始的。《史記·衛康叔世家》記載:“成侯十一年,公孫鞅入秦。十六年,衛更貶號曰侯。”本來是公,也許由於公孫鞅也就是衛鞅或者商鞅入秦給他們帶來的威脅比三晉的威脅更加巨大讓他們感覺更加難以抗拒了吧,人家衛成侯姬遫真的把自己當成了一隻雞翅,公開聲明自己作大公有點力不從心了,要把自己降格為小侯。這一招看似示弱,卻收到了奇效,讓成侯姬遫在強敵環伺的情況下比較安穩的又做了十八年衛國君主,直到去世,還傳給兒子衛平侯又做了八年平安君主。衛平侯去世,他的兒子嗣君即位。剛剛即位的這位嗣君就做了上面那件讓強橫不可一世的魏王也嘆服的事情。到第五年,他更是越想越感覺祖父自貶封號的偉大與實用,於是又自己發聲明貶號為君。衛國從文公時期被逼渡河東徙濮陽,蜷伏爪牙,剛硬內心,深自反省,奮發揚厲,終於成就一番弱者自存的事業,的確是值得敬佩的。

推原肇始,小木匠覺得有一件事的教訓是衛國後來的君主們深深記取了的。所以才會有後來的那些作為。

《通鑒》周紀一中,周安王姬驕二十五年甲辰,西元前377年,記載“蜀伐楚,取茲方。”一事之後,司馬光幾哥們兒又把筆墨交給了衛國:

子思言苟變於衛侯曰:“其材可將五百乘。”公曰:“吾知其可將。然變也嘗為吏,賦於民而食人二雞子,故弗用也。”子思曰:“夫聖人之官人,猶匠之用木也,取其所長,棄其所短。故杞梓連抱而有數尺之朽,良工不棄。今君處戰國之世,選爪牙之士,而以二卵棄干城之將,此不可使聞於鄰國也。”公再拜曰:“謹受教矣。”

衛侯言計非是,而群臣和者如出一口。子思曰:“以吾觀衛,所謂‘君不君,臣不臣’者也。”公丘懿子曰:“何乃若是?”子思曰:“人主自臧,則眾謀不進。事是而臧之,猶卻眾謀,況和非以長惡乎!夫不察事之是非而悅人贊己,暗莫甚焉;不度理之所在而阿諛求容,諂莫甚焉。君暗臣諂,以居百姓之上,民不與也。若引不已,國無類矣!”

子思言於衛侯曰:“君之國事將日非矣!”公曰:“何故?”對曰:“有由然焉。君出言自以為是,而卿大夫莫敢矯其非;卿大夫出言亦自以為是,而士庶人莫敢矯其非。君臣既自賢矣,而群下同聲賢之,賢之則順而有福,矯之則逆而有禍,如此則善安從生!《詩》曰:‘具曰予聖,誰知烏之雌雄?’抑亦似君之君臣乎?”

有子斯那樣智慧超群的謀略而忽視不聽,有苟變那樣可倚為干城的猛將廢棄不用,更可怕的是,竟讓君臣上下一體,一致認為只有這樣做才是政治正確的。衛國有了這樣一段故事,後面一段的發展軌跡可想而知。所以後來的文公、嗣君等才會把弱者的哲學或者生存之道演繹得表面波瀾不驚實則靜水深流源遠流長了。與風生水起相比,靜水深流一樣的可歌可泣可讚歎啊。扒了皮骨頭扛著。夠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