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詠專區(2)

《夢遊症患者》與《百年孤獨》的文本比較

《夢遊症患者》與《百年孤獨》的文本比較

李少詠(小木匠)  2022/03/06刊

《百年孤獨》成為世界文學格局中一部舉足輕重的經典,離不開拉丁美洲自然的、歷史的和社會的客觀條件,而如果沒有瑪律克斯這樣的作家,也不可能有這樣一部經典的《百年孤獨》。在寫出《百年孤獨》之前,他已經發表很多小說,敘事技巧也已經很熟練,可是他無法擺脫走投無路的苦惱。後來,墨西哥作家胡安·魯爾弗的小說使瑪律克斯開竅,幡然猛醒地看到了地方性知識的超凡力量,於是他返回故鄉,在遙遠偏僻的馬貢多小鎮,尋找到獨特的文學創造力,從而才有了讓世界為之震動的《百年孤獨》誕生。

與瑪律克斯一樣,作為晚生代作家在中原地區的代表之一,墨白的小說創作既有與其他中原晚生代作家的一些共同點,又有自己獨特的藝術風貌。這個獨特性,也表現在他在地域性與世界性的契合點上找到了自己最有意味的創造靈感,他的長篇小說《夢遊症患者》,就是以家鄉的小鎮潁河鎮為背景,運用了一些現代化的創作手段,精雕細描,縱橫捭閩,準確而深刻地畫出了一方水土的精神內蘊,從而揭示出了當代人精神心靈的某些本質方面,為當代中國文學提供了一個優秀的藝術範本。

同樣可以與瑪律克斯《百年孤獨》相拮抗的,是《夢遊症患者》有著與之相對應的關鍵字:潁河鎮對應馬貢多鎮,精神夢遊對應百年孤獨,空間時間對應魔幻歷史,等等。

瑪律克斯和墨白都知道,作為語詞的“世界”只是一個空洞的概念,如果不能填充進地方性知識或者地域文化的細節,它就不會具備肉身和人格,不會有靈魂,不可能變得真實可靠,觸手可及。只有在被書寫者描繪者灌注進自己對於一個地方的全部知覺、認識、熱愛和信仰,人生才有溫度、有情感、有衣食住行的奔忙和生老病死的輪轉,有超凡的詩歌音樂繪畫和令人心醉神迷的偉大小說。所以,地方性知識,是世界文學的根基,地域文化與文學寫作,是全球所有國家文學寫作的大問題。文學是具體的,特殊的,充滿個性細節內容的,世界的所有地區,都由不同的地域文化構成,擁有各自不同的生活細節,也就是各自不同的地方性知識,這些地方性知識的內容被作家成功地寫成作品,文學就顯出非凡的力量。這些內容被常年累月地書寫太多,經過幾十年、上百年、一兩個世紀的反復講述,經過一代又一代作家的重複表達,它們就從特殊的地方性變成了普通意義的世界性。

文學的地方性與世界性,是一個老問題,也是一個常講常新的問題,今年諾貝爾文學獎頒給地方性色彩很強的美國歌手詩人鮑勃·狄倫,也算是又一個明證。它告訴我們,以前習慣於按照政治、文化、經濟、甚至科技發展的水準,來確定文學的地理座標的做法,是可以商榷的。當前的世界文學潮流,正朝著關注非主流文學的方向發展,也就是說,世界文學的理論觀察,正朝文學的地方性轉向,對地方性文學中蘊含的重大意義充滿興趣也已經成為文藝理論界的一個新時尚。

日本現代著名作家水上勉在其散文《土俗之魂》中說,“生活在某一塊土地上的人們的本質性的東西,將由誕生在那一塊土地上的人們保持下去”,因而,大多數藝術性較強的作品“是以作家本人誕生的土地或長期定居的土地為背景的”。他說,這就是“土俗精神的威力”。水上勉所謂的“土俗”,其實也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風俗、民情、生活習慣等。究其實質,我們可以把它理解為是與在某一塊特定的土地上居住的人們的根深蒂固的生活風俗和行為習慣相通的一種精神、情緒或者文化傳承。

我們讀瑪律克斯的《百年孤獨》,更明晰的理解了這一點,而閱讀墨白的《夢遊症患者,則因為與作者和他筆下的潁河鎮更熟悉更切近而更加堅定了這一認識。瑪律克斯的馬貢多鎮是瑪律克斯筆下人物最好的活動舞臺,而墨白在作品中表達對人生的頌禱、悲憫、哀惋與唱贊的立足點或者生發點,則是那座神秘誘人、有著濃郁風土民情的、人們魂牽夢縈的潁河鎮,也就是墨白的故鄉,位於豫東平原潁河岸邊的現實中的淮陽縣新站鎮。與瑪律克斯的馬貢多鎮一樣,也與墨白絕大部分中短篇小說中所描述的潁河鎮一樣,他的《夢遊症患者》中的潁河鎮,仍然既是一個物質層面上的客觀現實的存在,又是一個藝術層面上的深刻的隱喻或象徵,外觀的古老中隱隱透出一股歷史的沉重感與滄桑感。

在《夢遊症患者》中,“夢遊症患者”文寶的姥爺王三爺向文寶講述的那個潁河鎮,更是一座古老得比人們自身還要古老的所在。所以,不是重視地域文化就肯定能寫出產生世界影響的巨著,是對產生世界影響的作品有了深入瞭解,寫作才有可能提高。把具有歷史的實在性、厚重性、延展性與深刻性特徵的現實事物和自己的理想、信念、藝術洞察以及哲學思辨結合在一起,把當下現實的、物化的、政治的水準軸和從前世到今生再到遙遠來世的人文關懷的垂直軸巧妙地交織在一起,是墨白小說創作尤其是長篇小說創作過程中用力最勤也最勁之處。

一件藝術作品只有依賴於一個有效且有力的感性形式展示在人們面前,才能真正為人們所欣賞所接受。在《百年孤獨》中,瑪律克斯創造了一個無所不包的魔幻世界。《百年孤獨》的語言魔力讓千千萬萬讀者傾倒,與瑪律克斯一樣,墨白的小說語言更大程度上也是一種以場型語言為主的語言。比如《夢遊症患者》中:在《夢遊症患者》的三十章內容中,有五章是以“文寶在……”(笑……在稍後出版的《尋找外景地》當中,這樣的敘事語言同樣俯拾皆是。同時,墨白在淮陽師範受過一段正規的美術教育,並在畢業後當過很長一段時間的美術教師,具有一定的美術素養,所以他的小說語言選擇與錘煉的側重點,便在於對日常生活語言的加工、變形與形象化上。墨白對他的潁河鎮精彩風貌的展示與描繪的成功,還在於他在創作過程中超越了我國傳統敘事小說的僵固的結構模式,創造出了一種不僅能夠使作品更有機地表現出生活的客觀外在表像,而且能夠展現出生活的本質特徵和內在律動的新的結構形式——“時間一空間”結構形式。而構成這種結構形式的最基本的兩個元素,一個是我們通常所說的藝術本原意義上的“時間”,另一個則是具有某種隱秘優雅的空間意象的“夢”。我們知道,小說藝術的一個十分重要的功能,在於能夠聚斂、儲蓄和展現人類精神中的審美情感,從而促進人類文明的發展進步。就墨白的長篇小說來看,《夢遊症患者》以“夢遊症患者”文寶的夢境和囈語為結構線索或者說是敘述支點,而另外一部《尋找外景地》則以抽象意義上的“時間”為結構線索或敘述支點。“夢”支撐著《夢遊症患者》的整個故事框架。那是一個人們“喪失了精神自我的年代”,那個時代中的所有的人物都在一種神秘力量的作用下喪失了精神的自我,變成了一群哲學與文化意義上的“夢遊症患者”。從病理學的意義上說,文寶的確是一個病人,一個典型的“夢遊症患者”。

博爾赫斯曾評價《百年孤獨》是一部最能體現西班牙浪漫主義色彩的書,通篇幾乎沒有愛情,卻甚為浪漫。在這個意義上,墨白的小說無疑也獲得了真正的成功。在他的小說中,“時間”是支撐整個作品框架的一個神奇的精靈。在墨白的筆下,“時間”和空間一樣既具有延展性,又具有透視性特徵。有時縮短,比如與這“時間”的對話者是處於一種普通的記憶行為中。同時,在另外一個層面上,水又是與人生善惡等生活理念同樣密切關聯的一種神秘存在,它養育了潁河,養育了潁河鎮,養育了潁河鎮上的所有人和所有其他生物。《夢遊症患者》以意識流手法為根基,大多採用一種客觀的敘述方式,間有大段大段的人物內心獨白和心理情緒的描寫,細膩而精緻。

中國當代作家在作品中表現的“現代性”“迷思”,大致有這樣幾種模式:割裂了歷史的現代精神的“偽先鋒”創作;缺乏整體民族意識的民俗的搜奇獵豔;失卻了生命豪情僅作為純欲望存在的個體獨白。當然,近百年中國文學史上的這種“迷思”也從正反兩方面表明了漢民族精神家園和文學個性的建構不可能脫胎換骨於異域文明,而只能以此為思想來源和經驗參照。

閱讀墨白,追憶瑪律克斯,我們正好可以找到中國文學地域性與世界性交匯處的最美麗的風景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