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常生序
元豐三年(1080),蘇軾四十五歲,貶謫黃州。正月初一,蘇軾出汴京,二月一日至貶居地黃州;元豐七年(1084)三月,移汝州告下,四月近中旬離黃赴汝。蘇軾在黃州居住期間共計四年餘。此四年餘,蘇軾處於第一次貶居期間,初歷經烏臺詩案冤獄百三十日,心驚膽懾。至黃州後,位居貶官,不敢招搖與人來往,於是「舍館粗定,衣食稍給,閉門卻掃,收召魂魄,退伏思念,求所以自新之方。」為求心安,後「得城南精舍曰安國寺,有茂林修竹,陂池亭榭。間一二日輒往,焚香默坐,深自省察,則物我相忘,身心皆空,求罪垢所從生而不可得。一念清凈,染汙自落,表裏翛然,無所附麗。私竊樂之。」
在黃州期間是蘇軾人生的一個轉捩點,原以為經科舉入仕後,得以平步青雲,無災無難到公卿。然一旦入朝,方知萬事不易,朝廷官官派系相爭,絕非獨善其身得以置之度外。蘇軾豁達開朗的個性往往會在不覺中深深得罪不同派系的敵人,烏臺詩案是給蘇軾一次慘痛的教訓,然也是因為蘇軾豁達開朗的個性,能夠很快的讓自心恢復平靜,重新投入到小老百姓的平民生活當中。
從另一個角度看蘇軾貶居黃州或有如陶淵明似的歸隱山林,甚至高於陶淵明的精神生活。取得東坡土地躬耕四季,平時悠然眺望長江,偶而赤壁之下行舟懷古、山中取月;窮困導使自己運用便宜低賤食材創造出各種讓後人垂涎的美食、美羹;黃州本地、鄂州武昌、蘄州的官員及地方處士(如王齊愈兄弟),甚至百姓、醫生多來與之遊,更遠者,如四川的巢谷、江南的參寥、筠州的趙生也都絡繹不絕的來訪。隱居岐亭的陳慥曾六次來訪,最後一次來訪,並伴隨蘇軾離黃至江州而返。
蘇軾的心靈悟境、文學創作乃至生活態度在黃州時都做了一次大幅度的提升,從《前後赤壁賦》中可以追循到宗教與哲學蹤影。從《念奴嬌‧大江東去》一詞中可以見到蘇軾文學境界的提升。從《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一詞中可以聽到蘇軾的心境悟處。從「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的詩境中,可觀蘇軾的高雅情趣。從《水龍吟·次韻章質夫楊花詞》中可以融入到蘇軾的「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
許多人說,蘇軾在黃州時期的作品是井噴期,我比較認為是重要的「轉型期」或者是大步的「提升期」,元祐初蘇軾入朝任職又只能為朝廷撰寫各式各樣的奏議、制敕和內制赦文(詔敕、敕書)了。下一回蘇軾創作的邁進與成熟期,恐怕是在蘇軾被貶惠州與儋州時期了。
本《黃州蘇軾》在撰寫時,主要參考書籍包括:
1. 李常生撰《蘇軾行蹤考》。
2. 孔繁禮撰《蘇軾年譜》。
3. 孔繁禮點校《蘇軾文集、詩集》。
4. 周裕鍇、馬德富、張志烈主編《蘇軾全集校注》。
5. (宋)蘇轍著,曾棗莊、馬德富點校《欒城集》。
6. (宋)蘇洵撰,曾棗莊、金成禮箋註《嘉祐集箋注》。
7. 明清時代各時期黃州府志、黃岡縣志。
8. 宋代史料筆記:《春渚紀聞》、《澠水燕談錄》、《東坡志林》、《龍川別志》、《龍川略志》、《龍川別志》、《涑水舊聞》、《墨莊漫錄》、《師友談記》、《西塘耆舊記續聞》、《青箱雜記》、《石林燕與》、《獨醒雜誌》。
9. (元)脫脫等撰《宋史》。
10. (宋)王象之撰《輿地紀勝》。
11. (宋)李燾撰《續資治通鑑長編》。
12. 周勛初主編《宋代文人軼事彙編》。
13. (宋)陸游撰《入蜀記》。
14. (宋)朋九萬撰《烏臺詩案》。
15. (宋)祝穆撰《方輿勝覽》。
16. 李常生撰《常州蘇軾》。
17. 李常生撰《蘇轍行蹤考》。
18. (清)王文誥撰《蘇文忠公詩編註集成總案》。
19. (宋)施宿編撰《蘇軾年譜》。
20. (宋)傅藻撰《東坡紀年錄》。
21. (宋)張耒撰《明道雜誌》。
李常生 2021/04/07 於臺北寓居
熊言安副教授序
李常生老師著作《黃州蘇軾》定稿後,命我作序,我自知才疏學淺,對蘇軾缺少深入研究,但我知道這是李老師對我的鼓勵和信任。
二〇一二年九月,我與李常生老師相識於南京師範大學隨園,我们朝夕相處兩年,期間時常切磋學問,交契深厚。那時李老師已年過六旬,但一談起學問,便神采飛揚,躊躇滿志。他待人真誠熱情,像做學問一樣,懷有一顆赤子之心。經常急人之困,不計回報。南師大不少同學都得到過他的幫助,大家都對他懷有感激之情。
李老師對我幫助尤其多。記得二〇一八年夏天,李老師去陝西鳳翔尋訪蘇軾行蹤時,花費八百多元買了四張蘇軾繪畫拓片寄給我。我發現這些畫皆系偽作,我想他應該也知道,只不過他太癡迷於蘇軾,只要是與蘇軾相關的資料,他都會不遺餘力地收集起來。二〇一九年年底,我着手以《蘇軾書跡及其相關詩文編年輯校研究》為題,申報國家社科基金項目,需要查閱與蘇軾相關的書法資料。我缺少米芾、黃庭堅書法墨蹟高清圖片,便托他從臺北故宮博物院幫我代買《米芾墨蹟選》《黃庭堅墨蹟選》。這兩套書價格不菲,而且,從臺北航空快寄到安慶,郵費頗為昂貴。我轉給他購書款和郵寄費,他堅辭不收。我感激的同時,又覺得虧欠了他一大筆人情。
當然,李老師給我郵寄的資料遠不止這些。我在南師大讀博期間,研究杜集批點和《天機餘錦》《草堂詩餘》等,他便利用節假日,一次又一次地到臺北中央圖書館,幫我影印相關資料。我珍藏的兩大纸箱杜集批點以及其他古籍複印件,都是他從臺灣航空快寄過來的。
李老師特別尊重學術淵博的人,猶記他在南師大讀博時,每次見到我的導師锺先生,總是要鞠躬,表達對鐘先生的崇敬之情。他的言行舉止充分體現了尊師重道的中華傳統美德。在他的影響下,南師大同學都非常注重禮數。
李老師的實地考察精神,在當今學者中,也是罕見的。或許有人認為這種做法太笨拙,甚至認為沒有必要,但我認為他做得好,難能可貴。為了尋訪蘇軾蹤跡,他跋山涉水,踽踽獨行,歷經十數年,耗資無數,搜集了海量蘇軾相關資料。尤其是蘇軾遺跡照片數萬張,每一張都很珍貴,對於蘇軾研究來說,是不可或缺的。他搜集的這些資料,為近年來興起的文學地理研究提供了第一手資料。人們在利用這些珍稀資料時,卻很少有人知道,李老師身體不好,無論走到哪里,都帶著幾個大藥盒,甚至有好几次暈倒在尋覓蘇軾行跡的路上,蘇醒後依然風雨兼程。單憑這種學術犧牲精神,古今又有幾個學者能夠企及呢?況且,他還有《蘇軾行跡考》《蘇轍行跡考》等可以傳世之作。我想,他的一生應是無憾的!
李老師通過實地考察,尋訪蘇軾足跡,從而發現了宋人王宗稷、清人王文誥以及今人林語堂、孔凡禮等學者在蘇軾研究方面存在的一些錯誤和不足,使蘇軾研究有了新的創獲。前人多是通過文獻資料研究蘇軾,而李老師採取實地考察的研究方式,凡蘇軾到過的地方,他皆努力追尋。有的地方他還多次去過,如杭州20次,黃州18次,惠州18次,眉山6次,徐州6次,儋州6次,開封5次,鳳翔5次,密州5次,廬山3次,潁州3次,定州2次,等等。即便是長江三峽,他也來回經過6次。自從我們相識後,他每次外出尋訪,都和我交流他的所見所聞和新的感悟,令我嘆服不已。他還多次囑咐我,研究蘇軾,一定去黃州考察,去黃州時,一定要去安國寺住幾天,感悟蘇軾的生活、思想和創作,因為蘇軾在被貶黃州時,幾乎每隔幾天就去安國寺,洗澡,打坐,悔過。
值得一提的是,他將自己辛苦撰寫的數百萬字的蘇軾行跡論文以及親手繪製的數萬張蘇軾行跡地圖等研究成果,無償地提供給有需要的學者,成就了一些學者的學術研究,為宋代文學研究做出了巨大貢獻。
《黃州蘇軾》是李老師十數年心血所化,學術分量很重。我非蘇軾研究專家,難以從學術上做出准确獨到的評價,但我知道,黃州是蘇軾的苦難之所,也是蘇軾文學書畫創作的豐收之地。文有《赤壁賦》,詩有《海棠》,詞有《念奴嬌·赤壁懷古》,書法有《黃州寒食詩帖》,等等,皆為經典之作。至於蘇軾謫居黃州期間寫的“長江繞郭知魚美,好竹連山覺筍香”(《初到黃州》),“莫嫌犖確坡頭路,自愛鏗鏘曳杖聲”(《東坡》)等詩句,其超越痛苦的精神更是讓吾輩深受感染和教益。
李老師還有一門絕活,那就是用電腦彩繪文學地圖。這令很多學者羡慕之至。李老師曾答應到安慶親自教授我,但我清楚,他已年過古稀,且身體欠佳,再來安慶實屬不易。我雖然想去臺北當面請教,但由於疫情等緣故,一時難以成行。真不知我的這個心願何時才能實現?
熊言安2021/04/20於安慶師範大學寓居
安慶師範大學人文學院副教授
中國書法家協會會員
金瑋博士序
「已是豁達開朗,不隨憂患起舞」,《黃州蘇軾》這般評價彼時之蘇軾。外在的憂患只能舞弄清影,內心不為左右,當真表裡翛然了。若《李常生七十自述》所言:「到了現在,終於明白,最驕傲的只是,能放下心裡所有的東西。」放下驕傲,也不刻意後悔,勿問得失,「人生最曼妙的風景,竟是內心的淡定與從容」。作者應該很懂蘇軾,甚至勝過懂他自己。
其實知人、知己都不易,我們大多不太懂常生先生,一如也不太懂東坡先生。他人生的踽踽獨行,文字的戛戛獨造,都結成一部大書。書仿佛開著,卻又難以讀懂。然而,畢竟異代的東坡只能見之於典籍,而同時空的我們卻可遣一訊息信號,聯絡只在分秒間。數年之交不淺,一個形象總能在不間斷琢磨中被刻畫出來,形成我所知道的李常生。
這是一位真心於世界和人生的人。他禮讚清晨,萍水相逢也祝人「有一個美好的夏天」,「寄給秋天的你」,自歎錯過了「金陵八月桂花香」的時機。他關注時事,深憂戰亂病疫,為「哭泣的地球、黯淡的人類」擔心,甚至與夫人親身救助非洲難民,要「努力的活著,為社會與人類文明做點事情」。思念故友天慶、穗芳,他用筆編織出風中的哭聲。敬愛古今真心之人,他付諸行動。《隨園隨筆》二〇一四年一月說:這次回台,將到胡適之墳上默禱,告訴他曹誠英過世了,並將墳安排在他績溪老家,進村的橋旁,一直要等到他回去時,能夠注意到她依舊痴痴的等著的回眸。「枝上柳綿吹又少」,每到王朝雲像前他總撲倒叩頭。他審讀生命,不諱言生死。他說,活著一天就去做一天,生死已在度外,「如果我沒有跟您說『再見』,您也不用懊惱,我會依著上帝的旨意,坐在往天堂的道路邊等著你。」。我曾與他極為認真地討論「人死後會漂流到哪裡去」。他檢討自己,列出一個清單,既清點過去的十餘年,也計劃了未來的心願。而真誠的付出必然贏得回饋,不少人欽佩他、敬愛他。很多地方請他去演講,報紙上有他的報道,網絡上也曾有人「代叔尋友」,滿世界找他。他樂觀勤勉,儘管年高多病,經濟上也不寬裕,各方面困難重重,但卻說我們沒有可以抱怨之處。他懂佛法,曾皈依廣欽法師,一直想探察「驅鬼」之事。也通曉天主教,會說「上帝憐憫人類在地上所創造的」。旁人誉之非之,他不計較,卻引楊绛先生話,「世界是自己的,與他人毫無關係」。
常生先生筆耕不輟,由是我便常常得以先睹新作。從最初的「地球日誌」pps,到近來的「美篇」,系列的或單篇的,無不圖文並茂。如「行蹤考」這樣的大宗,《七十歲以後比較能看清楚一些事了》這樣的短文,《一匣子的記憶》這樣的小詩,及其《老人與海》這樣的自译名著。多年來,寒舍中專辟了常生先生贈書的櫥架,硬盤裡更是積累了大量來自“Mr.lee”的各種文檔。他給我寫郵件說:「文學與文字是為大眾、一般人服務的。」他製作了無數的World Diary寄給全世界三十幾個國家的人,多年來也寫了巨量的文字分享給有聯絡的人。在這個忙碌的時代,收到的反饋往往遠少於發出的。我向來珍視這種饋贈,通常都會有所回應。這最初是出於對長者的禮貌,後來漸漸竟成為習慣。譬如一九年四月間,較長時間未讀到先生的新作,我居然十分擔心起來,便不斷地用各種方式聯繫——因為明白,文字乃其生命的印跡,生命不息,文字不止。
常生先生最為重要的著作,當然應是《蘇軾行蹤考》。但他反復與我言,這部《黃州蘇軾》是他「寫得最好的一本」。因此受命作序,倍感壓力,躊躇七八日未能動筆,下筆幾日又未能成行。平日凡有新作,他常寄來,有時更邀我校改。既蒙錯愛,我也愿勉力效勞。《蘇軾行蹤考》耗費了常生先生學術研究中的大部分精力,而由于篇幅巨大也成为一部修訂起來非常困難的著作。如果說那百万言的文字我們尚可略微幫忙一二,其中精彩且不可或缺的地圖则非其本人難以做到。儘管他有意將十年後的修訂重任付於我,但畢竟遠不可期。於是另闢蹊徑,「《蘇軾行蹤考》中細節性的錯誤,不再統一改,而在後續的新著中改正。那麼新寫的這一個系列,就相當於第二版的《行蹤考》」。前時的《常州蘇軾》,與這部《黃州蘇軾》即是。
黃州無疑是蘇軾一生中最為重要的地標之一。常生之著以二十餘萬字、百又七十餘幅圖片,詮釋蘇軾人生的轉捩——「從低潮中再度走出來,並且讓自己的才華充分發光發亮,逐漸邁向高峯的歷程」。知其來處,「烏臺詩案」算是前因;觀其大略,「蘇軾與黃州」便如概要;「黃州歷史沿革及城郭」是文學地理學的考據;歷年之事,詳盡鋪開,乃是主體。集成蘇軾與黃州的所有——他為何來此、從何而來、此地如何、來此做了什麼、去了哪些地方、見了哪些人、寫了哪些作品,為寫出一部沒有錯誤缺點的蘇軾傳記奠定基礎。常生先生的研究既細緻入微,又鞭辟入裡。其中照片,得之於親手拍攝。如「流響」石刻是古跡,赤壁磯是現況。據《行蹤考》所言,他第一次到黃州赤壁追循蘇軾足跡大約應在二十七年前。而如此考察遠不止一次。一八年春和一九年秋,常生先生曾兩到山東,我即親從之赴萊州、諸城等地考察。為看一眼「三山」,長途車行來回七八個小時,廢寢忘食。在古密州之地,我們也拍得山石上的「黃鶴樓」。其中地圖,更是他苦心孤詣繪製。他曾告訴我,這樣的地圖有時要好幾天才能畫好一個。《黃州蘇軾》導引每一個願意親近蘇軾、走近黃州的人。黃州,是蘇軾的聖地,不必再經受「平生功業」的拷問!
初見常生先生,即覺其十分與眾不同。同學於隨園,寓居十一舍,真是機緣。漸漸熟悉後,更幾乎無話不談。聽了傳奇諸多,學到世理種種。談文學歷史自然最多;也有時寄來幾首歌,「你都聽完,必然滿懷喜悅」;抑或推薦最新的優質影片,值得一觀。後來散在天涯,依然聯絡不斷。先生曾期我能踵武,每有計劃多告知於我,有重大決定也請我提建議。而中心話題,大多又離不開蘇軾。譬如去歲六月,他計劃研究蘇軾與佛教,七月即擬寫《蘇軾與常州》——而今不僅常州已見,更喜得黃州。他認為蘇軾是人類共有,因此致力文化資源共享,將自己辛苦所得的成果無償拿出。他想建立一個“蘇軾與中華文明”的網站,把三蘇相關資料都上傳,或建一網域叫「蘇軾與世界文明sudongpo.global」。短視頻是當今傳播文化的重要新興途徑,他想來大陸重走東坡路,拍攝系列短片在網絡中分享給世人……無怪乎他自認為「職業研究蘇軾」的一個人!
歲月不居,李常生先生已過七旬,身又有恙,本不宜過於辛勞。儘管每次通话我必道「李老师請多保重」為結,但卻不能勸他舒緩節奏。唯珍惜當下,願河清人壽。蘇軾之敘范文正公文集,說公之文不待敘而傳,故不敢辭。那麼「獲掛名其文字中」的「疇昔之願」,亦可惠賜此序一個冠冕堂皇的成文理由。感謝東坡先生,致敬常生先生!
金 瑋2021/04/20於濟南寓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