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給乘靈魂方舟遠去的張潔先生
李少詠(小木匠) 2022/02/10 刊
昨天忽然心血來潮,從書架上取下那本隔幾年都鬼使神差的想重新翻閱一下的《只有一個太陽》,那本在先生的作品中相比之下似乎在媒體上反響最小,卻在我心目中同樣長期佔據著一塊非常珍稀,像我故鄉因為我的曾祖祖父輩圍著幾個村子打造一條夯土大堰而免遭黃水荼毒的淤土地一樣珍稀的地方。眼睛有點疲勞的時候,習慣性的打開電腦,看到了那個新聞:張潔先生走了。
是的,先生走了,早在上個月二十一號,就從大洋彼岸走了。
我想了一天多,直到搬磚壘砌鑽窟窿打洞折騰了三千個瞬間的每一個瞬間,還是只有那一句話留了下來:先生是乘坐她親手打造的一座小小的靈魂方舟,去她念想的地方去了。
最早引領我結識先生的,是那個《從森林裡來的孩子》。
後來,先生告訴我們那一撥毛頭小子和柴禾小妞兒:《愛,是不能忘記的》;
後來,先生給我們打造了一顆《祖母綠》、一座靈魂《方舟》,當然也還有一雙《沉重的翅膀》,讓我們知道了,生活和生命,原來還有那麼多條道路,或者說那麼多副面孔;
再後來,因為先生痛心于《這個世界上最疼我的那個人去了》,給我們留下了一部《無字》,然後,起碼,我是很久沒有了先生的確切消息了。
直到昨天。
很多時候都認為,先生大多數小說中刻畫的那個痛苦的理想主義者的精神畫像,是她的精神自畫像。那裡面,浸透著一個知識者對某一種社會異化狀態下的知識女性精神痛苦和生存命運的神魂關注與寫照。
先生帶著對美的嚮往和理想色彩步入文壇,大概與她的童年經歷有關。她是“窮人家的孩子”,童年是和蕭紅筆下那個寂寞孤獨的小姑娘一樣寂寞孤獨的。但是,有時候也和那個揀麥穗的小姑娘一樣有著自己獨有的開心與快樂。一架破風琴、幾本破書、幾粒麥穗兒都能給她帶來無邊無際的開心與快樂。她時常如同一朵在冰天雪地裡做著夢的雪蓮,“在寂寞中開始不寂寞的生活”,總是試圖用幻想和想像來重新安排周圍的世界,“覺得文學給予人們的,要比生活給予人們的多,”“書裡的人們似乎離我更近,讓我覺得更容易理解,我真願意生活在書裡,永遠不出來才好。”
先生的審美理想不是在對現實的切入而是對現實的離開中形成;形成這種理想的時候,其營養的食糧更多更好地既來自生活也來自文學藝術。因此,她的創作之初,就帶著主觀色彩較濃的詩意光芒。《從森林裡來的孩子》對於《誰生活得更美好》這一千古之問的執著《尋求》,帶給我們的就是無數詩意的美好瞬間。
先生的創作與“傷痕文學”差不多同步開始,卻與與“傷痕文學”有著明顯的不同,形成了那個時候很是罕見的奇特對照:當同時期的作者大多數更多在反省過去的時候,她卻在很詩意的展望未來。別人在清算歷史的醜惡時,她在謳歌理想的美好;別人在進行社會的批評時,她在進行新人的設計。她以娟秀清麗的抒情文筆展示著一種新鮮迷人的魅力。
對愛的追尋與失落之傷愁的追尋與描摹,是先生創作的一個新鮮的高峰,痛苦的理想主義者探索者形象系列,讓她真正把自己從當時的作家群體中自覺不自覺的切離了出來。
“愛”與“人”的主題,在《愛,是不能忘記的》《方舟》《祖母綠》《這個世界上最疼我的那個人去了》等作品中展示得淋漓盡致。這些作品深深飽含著先生對於理想愛情和美好人性的執著追尋,又因它們常常似在現實中扭曲、失落而彌漫一層濃濃的傷感色彩,也構成了先生作品獨特的“痛苦的理想主義”色彩。
作為一個作家,我以為先生是偉大的,先生的偉大在於,她具有通過自我身心體驗直抵問題核心並徑直作出回答的天賦,無論這種問題是人性的、道德的、政治的、藝術的,還是自身的——她就是這樣一個作家,似乎天然的擁有描繪尖銳犀利有時候又曖昧難言的思想與事象的特權,能比我們認知和承受更多的現實。
因為我們生活在時間之中,所以我們都服從這樣一條規律,即任何東西都不能永遠延續,一切都會消失。人在消失,動物、樹木、風景也都在消失。正如所有活得足夠長的人們所知道的,甚至關於那些曾經活過的人的記憶也在消亡。只有很少幾個人會保留他們關於最親密的親戚和朋友的記憶,但即使是在這些人的意識裡,面孔、手勢和話語也在逐漸消逝,直到永遠消逝,再也不會有人出來作證。
知道那些已經永遠現消逝的東西很難出來為她們作證,先生還是義無反顧。
這,也是我永遠敬仰先生的理由之一。
先生是在以一己孱弱之力竭盡心智為我們勾連一座歷史空間,也許我們可以把它理解成先生在以自己的方式努力於延續文明的傳承吧。先生的追尋與探求,也許不是有意為之吧,卻在作品中真實地為我們留下了一些永恆的慶典儀式,那仿佛是一種對人類祖靈和藝術魂靈的召喚,我們似乎可以由此希望他們會顯形片刻陪伴我們。
我們的生活常常是由一些我們認識或聽說過的聲音和面孔所構成,他們更多時候是無聲無息無影無形的重壓在我們的心頭。現在,他們已不復存在。許多人因某事而出名,他們進入了百科全書,但更多的人被遺忘了,他們所能做的就是利用我們,利用我們今天新鮮的血流的節奏,利用我們握筆的手,回到生者之中,呆上片刻。
我們最應該做的,是深入到每一個人的生活和命運的核心,而不是把自己限定在一些外在的因素上。書中寫到的人們往往通過一些並不特別重要的細節一閃而過,但他們肯定已經為此而感到滿足,因為對他們來說,通過這種方式免於被遺忘,已經是一種相當好的命運了。
一切回憶都意味著與往事合作,以及,在某種意義上,是給我們留下希望。
先生留給我們的,就是這樣一份記憶空間,雖然以我凡俗之輩的資質根本不可企及,卻總還能夠心嚮往之。
如此,也足夠了。
重新回顧幾十年來閱讀先生的過程,不經意中,一張張微若朦朧的面孔若隱若現,我們年輕的歲月也迷迷糊糊地重新掠過,我們青春的各種斷片,我們心中的藝術與夢想,都悄然散落在了時間的盡頭,成為了我們生命的一部分。
先生已然飄然遠去,還好有先生永遠不會老的魂靈眷顧,那些已然隨著先生遠去的美好一如既往的回來,穿透我的心靈,化作永遠的聲音和象徵,永留心底,陪我鑄造新的沉靜,也許還會有新的輝煌!
讓我清欲沐心,舉手加額,為先生燃一支潔淨的紅燭,恭送先生遠行。
伏惟尚饗!
2022年2月9日深夜於洛陽小木匠書窩。
附錄1:中國作家網會員資訊:
張潔,遼寧撫順人,1937年出生。她是美國文學藝術院榮譽院士,國際筆會中國分會會員,中國作協第四屆理事,第五、六屆全委會委員、第七屆名譽委員。享受政府特殊津貼。
張潔是中國新時期文學的重要代表性作家,1979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
其《沉重的翅膀》《無字》《愛,是不能忘記的》《祖母綠》《森林裡來的孩子》等作品具有廣泛影響。
張潔曾獲第二屆、第六屆茅盾文學獎,多次獲全國優秀中篇小說獎、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部分作品被翻譯成多種文字,並獲義大利騎士勳章及德國、奧地利、荷蘭等多國文學獎。
中國文聯主席、中國作協主席鐵凝,中國作協黨組書記、副主席張宏森,分別對張潔的逝世表示沉痛哀悼,向張潔的親屬表示深切慰問。中國作家協會在唁電中對張潔為中國當代文學作出的卓越貢獻表示崇高敬意。
附錄2:
77歲時,張潔曾在現代文學館舉辦了她的個人油畫展。在這場畫展的開幕致辭上,張潔像是在“交代後事”一樣做出告別——“張潔就此道別了。”還提到自己已留下遺囑:“我死了以後,第一,不發訃告。第二,不遺體告別。第三,不開追悼會。也拜託朋友們,不要寫紀念我的文章。”
仿佛正因為這份莊重的宣言,張潔逝世的消息一開始並未被大眾所知悉。時隔半月甚至跨了個年,我們才得知,斯人已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