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人傳記(2)

潔淨中含靜光遠致 ——白居易散文譾論(陳才智)

潔淨中含靜光遠致 ——白居易散文譾論(陳才智)

2022/04/19刊

 

摘要:白居易是新體古文的宣導者和創作者,在中唐文體革新運動中具有重要地位。在任職翰林學士、中書舍人期間,白居易執掌綸言誥命,達到文章事業的高峰。其文學性散文主要是記、書、序這三類,公文性散文則涵蓋策問、奏議、論、傳狀、碑碣、志銘、箴、贊、偈、判等。白居易的賦作也很有影響,他是賦體形制方面積極創新並完備的實踐者,其律賦涵蓋體物、言情、紀事、說理、論文五種題材,無施不可,窮極變化,留下一批膾炙人口的作品。內容豐富且保存完整的白居易散文,不僅是這位廣大教化主的一生經歷與思想情感的寫真,同時也可窺見有唐一代的社會面貌以及生活點滴。

 

關鍵字:白居易;散文;小品文

 

古代漢語在文體意義上使用的“散文”一詞,最早源於佛經翻譯,唐代宗李豫《密嚴經序》云:“夫翻譯之來,抑有由矣。雖方言有異,而本質須存。此經梵書,並是偈頌。先之譯者,多作散文。蛇化為龍,何必變於鱗介;家成於國,寧即改乎姓氏。矧訛略輕重,或有異同,再而詳悉,可為盡善。”〔1〕至南宋,“散文”才被普遍賦予文體學的意義。從語境看,大都是與詩、對文或四六(駢文)對舉的,其含義是指句式參差不齊的散體文。本文題目中的“散文”,則取義於現代西方文學理論的概念,即與詩歌、小說、戲劇文學並列的一種文體樣式,涵蓋散體文(古文)、駢體文(今文)、賦體文。

唐代的散文,據平岡武夫主編《唐代的散文作家》《唐代的散文作品》統計,《全唐文》《唐文拾遺》《唐文續拾》共收作者3516人,作品22896篇;陳尚君《全唐文補編》在上述諸書外,又輯得7000多篇,涉及作家2600多人。從駢散體式變遷演進的大勢看,唐代正處在由駢文為主演變為古文為主的過渡期。在三百餘年間,駢體、散體始終同存並峙,各放光明,儷辭、古文相互交織,彼此依存,共同構成了唐代散文的絢麗圖卷。而唐代律賦,是介於散體文和駢文之間的一種特殊文體,與駢文相比,在修辭上,賦以鋪陳為主,駢文以對仗為主;在句法上,賦以排比句為主,駢文以對偶句為主;在音律上,賦除平仄外還要求句尾押韻,駢文有時要求平仄而不求押韻;在題目上,絕大多數的賦以“賦”命題,駢文則沒有固定的標誌;在功用上,賦用於描寫與抒情,駢文除此二者還可議論並充當應用文。〔2〕

白居易是唐代與李杜齊名的著名文學家,而就文體之全面、詩文之並擅而言,白居易的成就還要在李杜之上。儘管在後人眼中,白居易詩歌創作的影響較大,其實他的散文也具有同樣重要的地位,是唐宋散文“八大家”之外值得高度重視的大家。《舊唐書·白居易傳》稱:“元和主盟,微之、樂天而已。臣觀元之制策,白之奏議,極文章之壼奧,盡治亂之根荄。”〔3〕評價如此之高,並非源自史書作者慧眼獨具;因為晚唐五代以來,“世稱白傅文行,比造化之功。蓋後之學者,若群鳥之宗鳳凰,百川之朝滄海也”〔4〕。《舊唐書》所言,只是當時文壇之共識。但《舊唐書》作者在強調元和主盟為元稹、白居易的基礎上,特別指出二人在制策奏議這類政論文中的功績和影響,可見其側重。確實,元、白二人,俱曾為諫官,並先後入翰林、制誥中書,其制策、奏議,關注現實,體恤下情,頗有裨益於政教。

清儒王夫之(1619—1692)在談到元白政論文時也持類似看法,其《讀通鑒論》卷二十五說:

制科取士,唐之得元、白,宋之得二蘇,皆可謂得人之勝矣。稹、居易見知於裴中立,軾、轍見重于司馬君實,皆正人君子所嘉與也。觀其應制之策,與登科以後忼慨陳言,持國是,規君過,述民情,達時變,洋洋乎其為昌言也。而抑引古昔,稱先王,無悖於往聖之旨,則推重於有道之士而為世所矜尚,宜矣,推此志也,以登三事,任密勿,匡主而庇民,有餘裕焉。〔5〕

將元、白與二蘇相提並論,亦可謂推崇備至,因為在兩宋鮮有堪與二蘇並論者。不過《新唐書·白居易傳》卻聲口不同,執筆者先說“居易於文章精切,然最工詩”,最後又“贊曰:居易在元和、長慶時,與元稹俱有名,最長於詩,它文未能稱是也,多至數千篇,唐以來所未有”〔6〕。從這一褒詩貶文的評判,可以體會出晚唐五代至宋初文壇風尚與評論尺度的變遷。進入宋代,曾經具有群鳥朝鳳、百川歸海地位的白居易,在散文方面受到韓柳的挑戰。在《新唐書》作者看來,元白主盟元和的歷史需要改寫,改寫的辦法,就是以韓柳文章風範為高下標準,來衡量白居易散文成就與地位。既然意在重新書寫歷史,別塑元和文壇宗主,褒詩貶文自在情理之中。

今天看來,白居易的文章,無論表現內容的廣泛性、深刻性,還是藝術成就的鮮明與個性,都不遜於其他任何一位唐代作家。白居易今存散文866篇,無論是作品數量,還是體裁種類的多樣化,都很突出。白居易文集中,除“檄”外,當時的詩、賦、策、論、箴、判、贊、頌、碑、銘、書、序、文檄、表、記這十六種文學體式皆有收錄。《文苑英華》中有三十八種文體分類,竟錄有白居易的二十五類作品,這是絕無僅有的。

白居易在各種文體中都能大展身手的一個重要原因,是他作為文人官僚,具有大量執筆公案文牘的機會。尤其為世人所忽略者,白居易是新體古文的宣導者和創作者,在中唐文體革新運動中具有重要地位。白居易的文章,喜用對句和四字句,注重音律和協,用詞色彩豐富而具視覺美感。《舊唐書》稱其為“文辭富豔”,主要體現對偶駢整的句式、流美和諧的聲調以及明豔曉暢的辭藻。

白居易應試之作《性習相遠近》等賦、百道判等,新進士競相傳於京師;《策林》75篇,識見超卓,議論風發,詞暢意深,是追蹤賈誼《治安策》的政論佳作;《草堂記》《冷泉亭記》《三遊洞序》等,文筆簡潔,真切凝練,旨趣雋永,是不遜於韓柳的優秀的山水小品;《江州司馬廳記》《序洛詩》《醉吟先生傳》等,抒寫性情,洞開心扉,抑揚起伏,委婉達意,兼有詩性詩情;《晉諡恭世子議》《漢將李陵論》等篇,議論警醒,有為而作,條分縷析,情理相兼;《與元九書》則披肝瀝膽,闡述詩歌的生命意義,是古代不可多得的詩學文獻;在杭州所撰有關水利的《錢塘湖石記》等,則充分顯示出白居易的政務才能。

白居易是著名的“元和六學士”之一,尤精於翰林制誥的寫作。在任職翰林學士、中書舍人期間,白居易執掌綸言誥命,達到文章事業的高峰。元稹《酬樂天餘思不盡加為六韻之作》詩中寫道:“《白樸》流傳用轉新”,此句下其自注云:“樂天於翰林、中書,取書詔批答詞等,撰為程式,禁中號曰《白樸》。每有新入學士求訪,寶重過於《六典》也。”〔7〕關於《白樸》,南宋王楙(1151—1213)《野客叢書》卷三十“白樸”云:

檢《唐·藝文志》及《崇文總目》無聞。每訪此書不獲。適有以一編求售,號曰:《制樸》,開帙覽之,即微之所謂《白樸》者是也。為卷上中下三,上卷文武階勳等,中卷制頭、制肩、制腹、制腰、制尾,下卷將相、刺史、節度之類。此蓋樂天取當時制文編類,以規後學者。〔8〕

可見,此書到南宋仍有流傳。白居易自己在《錢徽司封郎中知制誥制》中說:“中台草奏,內庭掌文,西掖書命,皆難其人也。非慎行敏識,茂學懿文,四者兼之,則不在此選。”這段話不啻其自我表彰。就如為應科試而作擬判、擬策一樣,白居易在有望進入內廷之前之後,還作有大量“擬制”,足以說明他對此類文體的重視。在唐代文人中,唯有白居易採用這種文章分類,後來又被《文苑英華》沿襲,進而影響到後來歐陽修、蘇軾等的“外制集”和“內制集”。

除程式化的制誥文字外,白居易散文還包括策問、奏議、論、傳狀、碑碣、志銘、箴、贊、偈、賦、判、書信、記序、哀祭文等。其中,策問與奏議,多是富有現實意義的政論文,而文學因素較強的,則是書信、記序及哀祭文。白居易的哀祭文,集中今存20篇,數量沒有韓愈多,但皆有為而作,其中祭神之文7篇,屬於公文性質,可存而不論;祭人之文13篇,祭吊不同層次的親友,傷悼之情直率表露,情真語摯,剴切沉痛。其中《祭浮梁大兄(幼文)文》《祭弟(行簡)文》和《祭微之(元稹)文》三篇,可視為其中的代表作。《祭微之文》中“貞元季年,始定交分。行止通塞,靡所不同。金石膠漆,未足為喻。死生契闊者三十載,歌詩唱和者九百章,播於人間”,深情厚誼,誓心同歸,至今讀來,仍令人動容。

白居易的文學性散文,在文體上更多的是記、書、序這三類。其中“記”,始於記事,後來逐漸發展壯大,成為涵蓋頗廣的一種文體,最能體現小品文融記敘、描寫、議論為一體的基本功能。白居易現存記體文20多篇,包括廳壁記、墓碑記、人事雜記、器物之文、營建之文、功德之文、哀祭之文等;從主體性與客體性的角度出發,主要可以分為兩類:一類側重於客觀詳實的寫景敘事,另一類側重於對主觀情思的抒發。也有的融二者為一體,例如描寫亭台閣堂與山水風物者,頗多知名之作。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元和十年(815)被貶江州以後,白居易求政不得而放意山水,仕途不順乃寄情遊賞,在山水遊記領域頗多佳作。

書體文,主要是白居易與師友、親朋或同事的交往書信,白居易集今存書信九通,題材內容,涉及訴友情、敘遭遇、商學術、談藝文等,有的表達出對時事的評判,有的體現出文學藝術上的主張和見解。

序體文,可分為四類:贈序、文序、雜序和遊宴序。白居易的序體文在藝術表現上,往往奇偶交錯,駢散結合,敘議兼用,體簡詞足,多用長對,善於運用對話體,對中唐以後的散文創作頗有影響,對北宋時期詩文革新運動形成的平實雅正文風,也有開拓之功。

散文之外,白居易的賦作也很有影響,在世時,《性習相近遠》《求玄珠》《斬白蛇》等賦,“新進士競相傳於京師矣”〔9〕。作為最具漢語特色的文體,賦介於散文與韻文之間,更能體現作者多方面的文學才華和文化修養。元稹《酬樂天餘思不盡加為六韻之作》“帝喜相如作侍臣”句下注云:“樂天知制誥詞云:‘覽其辭賦,喜與相如並處一時。’”〔10〕白居易自己也在《與元九書》說過:“日者,又聞親友間說:禮、吏部舉選人,多以僕私試賦判,傳為凖的。”〔11〕可見,白居易的科試之賦,曾被士人當作學習仿效的標準程式,在當時就很有影響。趙璘《因話錄》卷三也評價說:“元和以來,李相國程、王僕射起、白少傅居易兄弟、張舍人仲素為場中詞賦之最,言程式者,宗此五人。”確實,白居易是唐人賦作較多的作家,〔12〕也是在賦體形制方面積極創新並完備的實踐者,在當時影響很大,學者於此所論詳矣。〔13〕

白集今存辭賦多為律賦。所謂律賦,是適應唐代科舉考試的要求,由駢賦衍變而來的帶有固定格律要求的一種賦體。其格律限制大致有三:一是因其脫胎於駢賦,自然要求對偶;二是限韻,韻數一般是三至八韻,有時平仄次序也有限定;三是字數,從白居易律賦題下自注可知,要求一般不少於350字。由於受這些限制的束縛,所以創作律賦,有如戴著腳鐐手銬跳舞,在狹小的空間裡,接受馳騁才思的挑戰。律賦能夠成為今存唐賦中為數最多的一體,與賦成為唐代進士考試的科目有關。貞元、元和之際,更是律賦的鼎盛時期,白居易與同時代的王起、李程、元稹、張仲素、賈餗、裴度、蔣防等,都是當時的律賦名家。

白居易律賦有10餘篇,涵蓋體物、言情、紀事、說理、論文五種題材。其中《宣州試射中正鵠賦》與《省試性習相遠近賦》這兩篇是應試之作,《泛渭賦》和《傷遠行賦》這兩篇為抒情言志的即興創作,其餘基本是“私試”(即準備應試)的模擬習作。《動靜交相養賦》《泛渭賦》《傷遠行賦》這三篇為非限韻,其餘均為限韻之作。14這些律賦有的屬對工巧,有的文辭典雅,也有的“命題冠冕正大”15,大都詞暢意深,立意與文采兼勝;以散融駢,工穩並流動渾成,顯示出白居易作為一代文章作手所獨具的藝術個性和特色。這種特色概括來講有三:

一是注重立意,以議論性見長。王芑蓀《讀賦卮言·立意》說:“白傅為賦,賦以立意,能文並舉。夫文之能,能以意也,當以立意為先……意之不立,辭將安附?”〔16〕唐人律賦,大都是為準備應試而虛擬題目,玩弄辭藻的遊戲滑稽之作,了無意義。白居易的律賦則不然,大都“能文並舉”“立意為先”。雖是“私試”的習作,也儘量選取雅正而有意義的題目來做文章。如《動靜交相養賦》《大巧若拙賦》《賦賦》等,引經據典,均以議論析理見長。後世擬仿之作頗多,有的在題目中標出,有的在自序或行文中點明。在似與不似之間,可以用來反觀白居易賦在賦史中的成就與地位。〔17〕

二是章法謹嚴,呈定型化趨勢。王芑蓀《讀賦卮言·謀篇》說:“賦重發端,尤重結局。”下舉白居易《射中正鵠賦》為例,此賦開篇云:“聖人弦木為弧,剡木為矢,惟弧矢之用也,中正鵠而已矣,是謂武之經、禮之紀,故王者云云。”王芑蓀認為是“直用原議體起,是皆變格”,但仍被許當行。因為《文心雕龍·詮賦》曾云:“詩序則同義,傳說則異體,總其歸途,實相枝幹。況流制已倡于晉代,散言頗見於楚辭。”衷之于古,折之以律,皆不得以“文成破體”相譏也。18發端亦即“破題”。白居易的律賦,重視佈局謀篇,如何開頭,如何展開,如何收束,都有周密妥當的安排,尤其注重主體部分的正反相比,縱橫捭闔,前後照應,儼然形成章法。李調元《賦話》卷一說:“唐人試賦,極重破題。白居易《性習相遠近賦》云:‘噫!下自人,上達君,咸德以慎立,而性由習分。’李涼公逢吉大奇之,為寫二十餘本。”即就白賦善於發端而言。《賦話》卷三還舉《黑龍飲渭賦》為例,稱讚白居易律賦,既善於發端,也善於收束:

起句云:“龍為四靈之長,渭居八水之一。”獨有千古,其餘英氣逼人,光明俊偉。結聯云:“逼而察也,類天馬出水以遊;遠而望之,疑長虹截澗而飲。”風馳雨驟,到此用健句壓住,如駿馬之勒韁,是為名構。〔19〕

三是不拘常格,有散文化傾向。唐人律賦,篇幅狹小,限制甚多。只有少數文人能騁其才思,打破四六對偶的常格,以散文化的筆法求其變化,在凝固板滯的體制之外,煥發出一線生機。白居易就是其中突出的一位。李調元《賦話》卷三指出:

律賦多用四六,鮮有作長句者。破其拘攣,自元、白始。樂天清雄絕世,妙悟天然,投之所向無不如志;微之則多典碩之作,高冠長劍,璀璨陸離,使人不敢逼視。〔20〕

白居易的《求玄珠賦》《漢高帝親斬白蛇賦》《雞距筆賦》,還有以議論析理見長的《動靜交相養賦》《大巧若拙賦》等,從命意、謀篇到遣詞,都打破律賦常規,一反四六駢句的板滯,參用散句長句,句甚長而氣流走,具有揮灑自如的氣勢。李調元《賦話》卷一評白居易《射中正鵠賦》:“‘正其色,溫如灑如;游於藝,匪疾匪徐。妙能曲盡,勇可賈餘’,此數語,乃自道其行文之樂也。”21道出其寓散於駢、不拘格限、駕馭自如的優點。《賦話》還盛讚《雞距筆賦》“通篇變化縱橫,亦不似律賦尋常蹊徑”,《黑龍飲渭賦》“英氣逼人,光明俊偉”,也是就白賦縱橫恣肆、不拘常格的散文化傾向而言。白賦這種“破其拘攣”的散文化傾向,對宋代文賦的興起,有導夫先路之功。

總之,作為文章大家,白居易在記、序、書、論、傳、賦等非公文性文體寫作中,無施不可,窮極變化,留下一批膾炙人口的作品;而在奏狀、詔誥、判、策、表等公文性文體中,白居易更將視野拓展到唐人生活的各個領域,真實而生動地展現出中唐的政治面貌、軍事形勢、經濟狀況、生活圖景、風俗畫卷、倫理道德、哲學思潮,以及這位唐代大文學家豐富的內心世界和思想軌跡。由於包含豐富內容並且保存完整,白居易的文章,不僅是這位廣大教化主的一生經歷與思想情感的寫真,同時也可窺見有唐一代的社會面貌以及生活點滴,其史料價值更是歷來為治唐史者所重視。

白居易詩歌中有一類即閒適詩,其散文亦多有閒適之風。尤其是非公文性文體。昔人云:“世間第一等便宜事,真無過閒適者”〔22〕,可謂至言。無論談閒適,還是談唐宋小品文,白居易都是無法略過的大家。王夫之《薑齋詩話》云:

唯有一種說事說物單句語,於義無與,亦無所礙,可以靈雋之思致,寫令生活。此當以唐人小文字為影本。劉蛻、孫樵、白居易、段成式集中短篇,潔淨中含靜光遠致,聊擬其筆意以駘宕心靈,亦文人之樂事也。〔23〕

這裡提到的“可以靈雋之思致,寫令生活”“潔淨中含靜光遠致”兩句,正堪為白居易小品文之寫真。筆者昔年初讀其文,未覺才華如何別樣,筆致如何獨到;近二毛頻見,年過中年,乃漸覺其筆墨頗多他人罕到之處;今參以唐宋其他諸家,甄選其文,注釋賞讀其作之後,更別有感悟。概言之,上引王夫之的體會,深得吾心。靈雋有思致,潔淨含靜光,白居易之小品文,斯言足可無愧。

若要全面瞭解和研究白居易在散文方面的成就得失,當然需要閱讀其全集,但對於大多數讀者而言,在有限的時間內,選擇閱讀其代表性作品,不失為一條捷徑。不同的選本,體現出不同選者的不同編選視野,“選者之權力,能使人歸”〔24〕。在各類層出不窮的選本中,白居易不同作品的入選比率,既是這一作品被接受、關注和認可程度的晴雨錶,也是該作品聲名高低的直觀顯示器,而不同時代對不同作品的閱讀趣尚,也常有變化,其中帶有導向和牽制作用的因素,也是白居易接受史研究的重要課題。“選書者非後人選古人書,而後人自著書之道也。”〔25〕所言正道出其中端倪。有鑑於此,筆者在汲取前賢已有成果的基礎上,抱著“嘗一臠肉,而知一鑊之味”(《淮南子·說林訓》)的奢望,完成了《白居易小品》的評注。有意思的是,小品一詞,最早也源自佛教,在佛經裡,用來專指七卷本《小品般若波羅蜜經》,以便與二十四卷本《摩訶般若波羅蜜經》相對。東晉時期,鳩摩羅什的弟子僧睿撰有《小品經序》,劉義慶《世說新語·文學》:“殷中軍讀《小品》,下二百簽,皆是精微,世之幽滯,欲與支道林辨之。”劉孝標注:“釋氏辨空經有詳者焉,有略者焉,詳者為《大品》,略者為《小品》。”唐人陸龜蒙《寂上人院》詩:“趁幽翻《小品》,逐勝講《南華》。”清人金農《寫經研》詩之二:“到處雲山到處佛,《淨名》《小品》倩誰書?”作為一種散文文體,小品有廣義與狹義二種不同性質。狹義的小品,專指晚明的性靈小品,如朱國禎《湧幢小品》、陳繼儒《晚香堂小品》等。廣義的小品文,則不受限制,甚至無所不包,其特點是篇幅較短,多以深入淺出的手法,夾敘夾議地說明一些道理,或生動活潑地記述事實,抒發情懷。正如朱光潛所言:“凡是篇幅較短,性質不甚嚴重,起於一時興會的文字似乎都屬於小品文,所以書信、遊記、書序、語錄以致於雜感,都包含在內。”〔26〕

《白居易小品》的取義,自然是廣義的概念,筆者選擇的底本,是文學古籍刊行社1955年影印宋紹興刻本《白氏文集》七十一卷,同時參考《四部叢刊》影印日本那波道圓翻刻朝鮮刻本《白氏文集》、金澤文庫本《白氏文集》、清盧文弨《群書拾補》校《白氏文集》等。所選文章的標點,主要參考朱金城《白居易集箋校》、謝思煒《白居易文集校注》等。所選白文的注釋,主要參考近人岑仲勉諸作。此外,對晚近以迄今日之白居易及唐詩唐史研究的各項有關成果,著者亦盡其所知,廣為吸取。這部書篇幅不大,但筆者四歷寒暑,以尚友先賢之心,在全面參考古今各類相關選本的基礎上,幾番斟酌篇目,幾經打磨評注,希望提交給讀者一部精良的白居易散文讀本。

作為目前學界第一部白居易散文選本,《白居易小品》所選篇目是在全面參考古今各類相關選本的基礎上斟酌而定,主要側重選擇文學性較強的小品文。全書分為記體、序體、書體、賦體及其他,共五類。注釋部分,涵蓋史實、人物、官制、地理等。賞讀部分,主要品評分析白居易小品文之立意、結構、修辭和藝術表現等,循其文而申其意,闡其藝而暢其趣。著意介紹與所選白文題旨相關的其他作品,以資比較;同時聯繫所選白文對後世的影響,以見傳承,借此勾勒白居易散文承上啟下之接受與影響史的線索和軌跡,希望更好地再現這位廣大教化主之於前世的繼承、之於後世的遺澤,這也是白居易接受史研究的有機組成部分。

白居易的時代,距今已經遙遠,他所生活著、並為之喜為之怒為之哀為之樂的環境,也已成為歷史陳跡,但他的文章和他的詩篇一樣還活著,著述長存,沒有失去生命力,既屬於未來,也屬於當今,且其神日新。他的文章不僅文字清婉動人,氣度從容不迫,而且投射著百年大唐興衰的回眸,激蕩起超越千載輪回的反思,正愈來愈顯現出奪目的當代價值。正所謂:

野草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註釋

1.董誥等編:《全唐文》卷四九,北京:中華書局影印本,1983年版,第547頁。

2.參見拙作《唐宋散文概觀》,《瀋陽工程學院學報》2005年第4期。

3.劉昫等:《舊唐書》卷一六六,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13冊,第4360頁。

4.陶谷:《龍門重修白樂天影堂記》,《四部叢刊》翻宋大字本《白氏長慶集》附錄;《全唐文》卷八六三,中華書局影印本,第10冊,第9051頁;《全宋文》1988年版卷十,第1冊,第243頁;《全宋文》2006年版卷十一,第2冊,第19—20頁。

5.王夫之:《讀通鑒論》卷二十五,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878頁。

6.歐陽修、宋祁撰:《新唐書》卷一一九,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14冊,第4305頁。

7.楊軍:《元稹集編年箋注·詩歌卷》,西安:三秦出版社,2002年版,第889頁。

8.王楙:《野客叢書》卷三十。參見明人淩揚藻《蠡勺編》卷三十八,《續修四庫全書》影印清嶺南遺書本。

9.元稹:《白氏長慶集序》,冀勤點校:《元稹集》卷五一,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版,下冊,第554頁。

10.冀勤點校:《元稹集》,上冊,第247頁。元稹《授白居易尚書主客郎中知制誥制》(《全唐文》卷六百四十八)亦云:“元和初對詔稱旨,翱翔翰林,藹然直聲,留在人口。朕嘗視其詞賦,甚喜與相如並處一時,由是召自南賓,序補郎位。”

11.白居易:《與元九書》,見朱金城箋校:《白居易集箋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5冊,第2794頁。《舊唐書》作“多以僕私試賦判為凖的”。

12.《全唐文》收辭賦作家544人,賦作1622篇,《全唐文補編》又補輯40多位作家的50多篇賦,平均每人不及三篇,而白居易賦作是這一平均值的5倍還多。

13.白居易賦之研究有馬寶蓮《白居易律賦研究》,臺北:蘭台出版社,1994年版;許東海《諷諭、美麗、感傷:白居易之詩賦邊境及其文化風情》,臺北:萬卷樓圖書股份有限公司,2005年版;平岡武夫《白居易與賦》,吉川博士退休紀念中國文學論集,1968年版;岡村繁《白樂天的詩賦與唐代科舉》,《新漢文教育》(新しぃ漢文教育)(日本漢文教育學會)11號,1990年11月,又題為《白居易的賦》,收入太田次男、神鷹德治、川合康三、下定雅弘、丸山茂等編《白居易研究講座》第二卷“白居易的文學與人生(白居易の文學と人生)Ⅱ”,東京:勉誠社,1993年版,張寅彭中譯文,收入《岡村繁全集》第五卷《唐代文藝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許東海《唐代詩賦合流及其文類分際之一考察:以白居易詩賦及其花木書寫為例》,《文與哲》2002年第1期;許東海《諷諭與綺麗:白居易詩、賦論及其與<文心雕龍>之精神取向》,《中正大學中文學術年刊》2003年第5期;詹杭倫《白居易的賦論與賦作》,《唐宋賦學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華齡出版社,2004年版;雷恩海《賦之再發現暨元白的理論貢獻》,《西北師大學報》2006年第2期;徐繼東《白居易律賦創作的特色與影響》,《河南科技大學學報》2007年第4期;付興林《論白居易律賦的精神特質及藝術成就》,《甘肅社會科學》2008年第3期;張明炬《淺析白樂天賦作思想及其創作特色》,《安徽文學(下半月)》,2009年第4期;馮芒《域外漢籍鈔本與唐代辭賦文獻整理:以日本金澤文庫本<白氏文集>為例》,《域外漢籍研究集刊》2019年第2輯。學位論文有胡淑貞《白居易賦研究》,臺北:臺灣逢甲大學中國文學學系碩士班碩士論文,2004年6月,導師簡宗梧;高萍萍《白居易的賦及其賦論研究》,中國海洋大學碩士論文,2012年5月,導師冷衛國。

14.紹興本《白氏文集》卷三十八列《動靜交相養賦》《泛渭賦》《傷遠行賦》為卷首。

15.李調元:《賦話》卷二,《續修四庫全書》影印函海本。

16.王芑蓀:《淵雅堂全集·外集》,《續修四庫全書》第1481冊,第377頁。

17.參見拙作《在似與不似之間——白居易賦的後世擬仿》,《中國文學研究》2015年第4期。

18.王芑蓀:《淵雅堂全集·外集》,《續修四庫全書》第1481冊,第377頁。

19.李調元:《賦話》卷三,《續修四庫全書》影印函海本。

20.李調元:《賦話》卷三,《續修四庫全書》影印函海本。

21.李調元:《賦話》卷一,《續修四庫全書》影印函海本。

22.袁宏道:《識伯修遺墨後》,見錢伯城:《袁宏道集箋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1111頁。

23.《四部叢刊》本《姜齋詩文集·夕堂永日緒論外編·船山遺書六十五》,《四溟詩話 薑齋詩話》,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1年版,第186頁。

24.鍾惺:《詩歸序》,《隱秀軒集》卷十一,明天啟二年(1622)沈春澤刻本。

25.譚元春:《古文瀾編序》,《譚元春集》卷二十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601頁。

26.朱光潛:《論小品文(一封公開信):給<天地人>編輯徐先生》,《天地人》創刊號,1936年3月1日,又收入《孟實文鈔》,上海:良友圖書公司,1936年版。參見歐明俊《現代小品理論研究》,上海:三聯書店,2005年版,第100頁。

 

 

 

 

陳才智

白居易墓

香山寺

白居易想像畫

白居易想像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