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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雨中等你——于春斌詩集《雨中的燈光》的前定與生髮

我在雨中等你——于春斌詩集《雨中的燈光》的前定與生髮

李少詠  2022/01/05

一個寫字的人,且不說是這個家那個家吧,不管他是寫書法寫小說寫散文寫辭賦還是寫詩,也不管他是寫舊體詩展現自己心裡的塊壘或者優雅,還是寫新詩舒展自己內心的鬱悶或者快樂,他能夠讓人記住,就是不得了的成功。就算能夠讓讀他的書的人時常甚至是偶爾想起來一會會兒,也一樣是很不凡的成功了。對於一個多數時間沉埋於日常工作雜務之中難以脫身的基層寫作者來說,這樣一種情形的出現尤其難能可貴。

于春斌先生和他的詩歌加上我這個讀者,就是這樣一種情景的三個有意味的注腳。

初讀于春斌先生的詩歌,實話說感覺不是很驚喜,也不是很興奮。普通的詩句,普通的結構,普通的意象營造,普通的哲理探求與展演,整個感覺都是比較普通,說是樸實或者質樸也可以,就是沒有那種讓人忽喜忽悲的驚豔或者悽愴的感覺。

突然有一天,在上海同濟大學經濟管理學院參加能力提升培訓的間隙,我和很多很多年未曾見面的老朋友王鴻生先生在一個優雅潔淨質樸溫馨的小飯館裡面,邊吃飯邊聊天。鴻生先生是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河南文學批評鼎盛時期領軍的三佛一菩薩中的菩薩,後來調上海大學,又被同濟大學挖角做中文系主任。如今已過六六大順之年,才剛剛卸任下來,卻不讓徹底清閒,又返聘留下來繼續帶博士。兩個老兄弟的話題,依然不外乎有關文學,有關生活,有關一些共同的朋友的林林總總。我隨口說起這幾年無所事事,只是偶爾在大腦裡努力一下,試圖尋求一點生活的終極意義,忽然有一刹那,昨天在筆記型電腦上讀過的幾句詩跳出了大腦的海平面:

儘管雨絲成線

把白色照出白色

固執還是固執的原地踏步

燈光在雨中

雨滴在路途

一次一次數著笑聲和痛楚

擋不住的黑暗

豔陽高照有了晝與夜的低谷

狂風的距離

要用雨過天晴彌補

一起挽手

一同漫步

燈光還在雨中

而雨滴不在了路途

就是這幾句,這是一首看上去似乎不太完整的短詩。是于春斌先生的《雨中的燈光》。讓我瞬間腦洞打開突然看見隱隱約約的一線光明的,是最後那兩句詩:“燈光還在雨中/而雨滴不在了路途”.

有意味的好話要說三遍:那一刹那,那一刹那,那一刹那,這兩句詩就像兩根黑黝黝不起眼卻鋒銳無比的釘子,一下子自帶能量自己發力,楔入了我的大腦深處。

和王鴻生先生分手以後,我急急忙忙趕回同濟大學迎賓館臨時住處,讓自己一點點安靜下來,品味、咂摩剛才那一刹那的驚豔風華。慢慢的明白了,我對於于春斌兄詩歌的認知,原來走入了一個誤區,還好,走出來了。

又是一番天地。沒有漢代琅嬛,沒有魏晉風流,也沒有盛唐風華大宋煙雲,卻有一份獨自屬於於春斌自己的,切入到骨頭縫裡又一絲絲發散出隱隱約約人性醇厚的精神光芒的暗紫色華光。

有一點紛亂的思緒自我遊走,模模糊糊定格在一個不知已經在大腦中塵封了多少年的角落。那角落的更小的角落裡有一本書,我剛來洛陽謀生的那個時候由南海出版社出版的《我在雨中等你》,作者是美國人加思·斯坦,臺灣學者林說俐先生翻譯。我之所以在書店裡一眼看見它就買了下來,就是因為那個書名,讓我一下子感覺到了一份恍惚間似乎有親人倚門等待的歸屬感。

我喜歡詩歌也算比較早的了。最初的啟蒙老師,是為了愛情自動從京城一所大學退學做了農婦的奶奶和一天學堂也沒有正式上過的母親和另一個奶奶。她們的詩歌觀吧,竟然驚人的一致,開門洞時候,硬灌輸進我的小腦袋裡的,都是“床前明月光”、“白日依山盡”之類的美輪美奐之作。那時候生活充滿詩意。就連二奶奶教我的曹孟德“望妹知哥”也就是“望梅止渴”,也美的了不得。

二、

進入少年時代,讀詩和寫詩成為一個地主崽子的一種精神自愈療法。雖然也知道了詩在很多時候是無用的,只能在文字中遙想那些美麗,或者在文字中咽下那些苦難。但是已經病入膏肓,無藥可醫了。直到後來,直到今天。就像一個叫趙國俊的詩人朋友說的,有時候把寫詩當成了一種逃避。一個人要活得有愛,一個人在烏七八糟的環境中掙扎,還想守著那麼一丁點最後的良知,一個人在世俗的世界裡,還渴望為自己保留一份美好的心境,不被惡浸染,不和社會同流合污,不容易。這時候最好的辦法,就是堅守一顆柔軟的內心,為自己寫詩,至於別人怎麼看並不重要,寫得好不好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和做人一樣,不壞,才是最基本的底線。

於是,也就在一些特別的個人的時候,胡亂塗抹幾句這樣的分行文字。也正因為如此,人到中年以後,身上背負了太多物質和功利的東西,也想在詩寫的過程中輕鬆放下。愉悅的時候,嘴角還能揚起笑,疼痛的時候,眼裡還能流出淚,迷失的時候,還能找到回家的方向。這就是我的詩歌歷程。

上海小飯館的那一個特殊的瞬間,我忽然明白了,我喜歡的,我自己常常嘗試寫作的,也就是于春斌先生筆下的這樣的素樸的詩歌呀。他們的類同之處相通之處,說白了就是那樣一句話:詩裡有一盞心燈,永不泯滅。這,也是詩歌唯一能給給予我們的慰藉。

于春斌先生這本詩集的書名,也許有意也許無意,成了一份天啟。其中的文字,仔細咀嚼一下,也許多數時間還是粗糙甚至隱隱含有一絲絲苦澀的,但是,讀後總有那麼幾首還留有餘味,這餘味還特別特別的悠長,悠長。在你平靜的時候,也許是在你無所事事的某個瞬間,猶如一粒還沒有沾染上世俗的塵埃的石子,微微的,涼涼的,也許還可能是熱熱的,在你內心深處投出一圈綿延不絕的漣漪。漣漪緩緩向遠方更遠方遊走,在我們的眼睛看不見的地方,幻化成一座虛幻又實在的《殘橋》:

歷史走的很累

那是風吹了千年雨下了千年

過去了

正因為過去了

成為一種完整與殘缺的感歎

收穫一茬茬蒼老

歲月的壘砌

用記憶雕刻出青磚和石板

橋上橋下

身影走出的史冊

在回頭時查找尋遍

一頁一頁的風化

注釋著正在修復的茫然

刺痛了遺憾

要把古色古香在現實中照看

沒有人是詩人,因為詩人是大地與上天於霹靂閃電交加的洪荒宇宙中交合魂靈而生的純血赤子;

也沒有人不是詩人,因為所有的人都是父精母血交合孕育而成飽含著天地之靈氣的血性產物,只要他一靈不昧,刻苦磨礪,把那一脈血性激發出來展示給我們,他當然就是詩人。

這是老於和我在一個月白風清的八月之夜,一起凝望著定鼎門城樓上空的一顆顆眨眼的星星的時候,說的幾句悄悄話。

我想起來了。

讀于春斌先生的詩歌也就是在讀我自己的詩歌,甚至,就是在讀我自己,就是在讀某一個瞬間的情緒化的我自己。

那時候,我就像加思·斯坦先生《我在雨中等你》中的那條名叫恩佐的小狗,以為自己就是和作家一樣的人,也一直覺得自己和其他狗不一樣。他只是不小心被塞進了一條狗狗的身體外殼中,裡面的那個靈動鮮活的靈魂才是真實的他自己。他很想與你我分享他的故事,如果你願意,他一直就在故事裡等你…… 就像于春斌先生和她的樸素的像一個熟悉的親人一樣與我們娓娓而談的詩歌一樣,在雨中的燈光裡,等你。

加思·斯坦先生故事裡的小狗恩佐從他的朋友主人丹尼的身上學到了很多:你的心,決定你看見的……因為,眼睛往哪裡看,車子就往哪裡去。他告訴我們:“我”蠻清楚雨中賽車的事。我知道那和平衡有關,與期待和耐心有關。也和“心”有關!車子是身體的延伸,賽道是車子的延伸,雨是賽道的延伸,天空則是雨的延伸。你要相信你不僅僅是你,你是一切,而一切就是你。他還發現,“雨中賽車”就是一種比喻,人們藉由運用賽車手在賽道上的技巧,成功駕馭人生道路上的考驗與難關。當人生像賽車般打滑,承擔考驗而無所依恃的時候,我們渴望支持,但悲傷總是使人封閉自我,感覺不到身旁默默的守護。加思·斯坦先生的書告訴我們如何在風雨中以意志呼喚幸福的秘密,使我們在感動中能夠看見內心湧現的力量。

換個角度,換一種眼光,于春斌先生的詩歌當中也同樣有著那些時常能夠感動我們,讓我們看見內心湧現的力量的魔力。

比如,他面對冰山的時刻的思索:

眼神深處

目光和微笑已打量了多年

看透了水面之下

卻看不懂水面之上的波瀾

岸邊的距離

與曾經的清澈見底

越來越遠

用夕陽餵養的身影

在黎明

瘋長出飽滿

不再掩藏風雨

走過來

從未走進去

只因彼此過於熟悉的臉

這一座現實或者意念中的冰山經由詩人樸素至極因而返璞歸真的詩句,誘引我們走近了一個源自我們內心深處的詩意之境,一種我們夢寐以求的理想的遊牧與棲居之地。它使我們漂流在塵世之海上無所棲寄的身軀與靈魂在一刹那間有了憑依,有了寄託,從而感受到了一種難以言喻卻完全可以意會的美妙與安詳。

而《在路上》與《汨羅江隨想》則是一份羞答答的一顆靈魂與冥想中的另外一顆甚至N顆靈魂的對話,也許更多的是獨白。

望斷盡頭

在目光消失處停止腳步

足跡的雨過天晴

踏出泥濘

與距離丈量沒有路標的關注

衷情崎嶇不平

必定一身的塵土

直行

懸崖的鋒利

有時隱藏在坦途

一次次平靜的跌倒

疼痛之後

向前走

成為一種風雨兼程的滿足

——在 路 上

這是一個平常的日子

我來到從未去過的汨羅江畔

尋找平常日子裡不平常的屈原

忠誠的鮮血

包裹著理想的剛強

投身千年

從此鑼鼓喧天水面飄起了龍船

水鹹了

喝過鹹水的人們

與淚水牢記從古至今傳奇的勇敢

剝開《離騷》的粽葉

品嘗端午

是苦是甜

詩篇的不朽把中國記憶深處寫滿

——汨羅江隨想

欣賞一顆心靈與另一顆心靈的對話是一份紛擾人生中難得的美好機緣,當然也是一份難得的幸福體驗。而欣賞一個生機蓬勃的靈魂的生命創造以及他對於另外一些詩意的生命形式的解讀與鑒賞,感受那一顆顆孤獨而又驕傲,敏感而又多情,真誠而又坦率的靈魂的內心獨白與相互碰撞交流,則更是一份人生難得遭遇幾次的靈魂的激情演出。

在對話與獨白中,我們走過一份人生;在人生行走的過程中,我們創造和擁抱著一個又一個新的對話與獨白的生命場景,從而擁有了一份生命的詩意。生命之樹因而長青,藝術之林也因而永葆活力。

我們都知道,這個世界上,每一位作家每一位元詩人都會有陷入掙扎的時刻,通過掙扎,才能找到他們筆下的人物、他們的聲音,以及他們的自我。有時候掙扎是很有意思的——我們可以借此知道自己該去哪裡、不該去哪裡。

就某種層面上尤其是某種精神層面上看,也許我們可以說,今天的我們已經進入了一一個存在主義的時代。具體一點說,存在就是我們這個時代的基本主題之一,我們生活中一切的紛爭、煩擾、成功、失敗、幸福、痛苦等等,無不是在圍繞著“存在”這一軸心而轉動。因而,世界在我之中,我在他人之中,大家都為存在而存在,便成為人們日常生活中一個最為所有人關注的話題了。于春斌的這部《雨中的燈光》,以一種樸實平凡波瀾不驚的詩歌寫作方式,實現了詩歌寫作與這一時代生活主題的神奇遇合,使得它一下子具有了我們這個時代的大多數詩人們很少在自己的詩歌作品中表現出的思想的深度與對於人類隱秘的精神表現的力度。

曾經有人問一位猶太教的拉比:“為什麼從前的人能聽到上帝的聲音,而現在的人聽不到了?” 那位拉比回答說:“因為現在再也沒有人能把腰彎得那麼低了。”

這樣一種深深植根於大地或匍匐於生活或者說大地母親胸前,虔誠地傾聽生命和大地母親的聲音的姿態,在當今中國詩壇上,已經成為一種日漸稀少因而也就越來越值得珍視的姿態。有了這樣一種寫作姿態,詩人在詩歌中所發出的聲音,才是真正由歷史的回聲中分泌出來的質樸而純淨的聲音,才顯得有如天籟,讓人莫名的感動。

1990年度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奧克塔維奧•帕斯曾說過一句話,“每一種形式都會分泌它的思想,分泌它對世界的看法。”

馬丁•路德說過:“即使這世界明天就要毀滅,我今天仍要種下一株小蘋果樹。”

而法國作家加斯東•巴什拉認為,夢想“是現實之外的一次逃逸”,而詩意的夢想則是被詩人藝術家“置於上升傾向的夢想,是擴展的意識能夠追隨的夢想”,由於這種夢想的作用,人的所有感官都開始“甦醒,並形成相互的和諧”。在這裡,實際上巴什拉指出了一個不爭的文學創作原理。就是一個優秀的文學藝術作品,某種程度上總要具備一些“詩意化了的夢想”的特徵。有了這樣的夢想,在寫作中才能實現那種“使歷史的非經驗者變為目擊者”的藝術效果,做到了使文字敘述層面的文化意蘊與感覺敘述層面的人類生命價值相互映襯,虛實相生,由此更為切近地展現出了人類生命意識深處的困惑與美好。

于春斌也許是一個現實中的笨人吧?他還願意彎下腰去,匍匐於地母的胸前汲取大地母親永不衰竭的精神源泉,所以,他得到了讓一首首樸實無華的詩歌具備了那種“我在雨中等你”的誘人的特性。後來知道他的職業是一位元需要八面玲瓏左右逢源的公務員,我沒有吃驚,而是更加在心裡對於春斌先生多了一份敬重。

因為難能,更加可貴。不是嗎?

就像赤腳走進2017年10月17號的那場淋漓的《秋雨》:

開啟一場思念和感傷的丈量

只因等待陽光

冬天來臨前最後一聲傾訴

打濕菊花香

思念要有思念的方式

感傷要有感傷的模樣

皺紋與雪的又一次新生

溫暖還在心上

是的,我,在雨中,等你。溫暖,永遠在心上。

 

(作者簡介:李少詠,逍遙鎮人,先後畢業于李寨學校、西華縣高中、河南大學,文學博士,周口師院、洛陽師院教授,碩士研究生導師,洛陽市文藝評論家協會主席。有文藝評論集《沒有人看見草生長》《傾聽與闡釋》出版發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