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再次離家逃難，追循夫君至青島

自濟南潛行至南驛村，被俘，逃走，再回到東阿老家，此時東阿鄉里也逐漸變得不平靜。八路軍已經完全佔據了東阿地區。由於我受的是國民政府的教育，且參加過國軍的宣慰隊，八路軍常到我家欲要把我揪出來，父母也怕我被捉走，總是讓我藏在家裏隱蔽之處，不讓我出去。這一段時間，我在家裏擔心受怕，夜夜不好眠。

民國三十七年（1948）陰曆十一月底，接到先生從濟南的來信，希望我至濟南轉青島與他會合。與父母仔細商量後，也都認為我在家裏處境危險，跑出去當然也是不安全，然女兒已經嫁給履五，就應該跟著先生到處飄盪，也是一個應該負起的責任或者應有的擔當。

準備出走的前一晚，我躺在被窩裏，母親坐在床上摟著我，我叫娘放心去睡，別擔心我，但是，娘眼睛紅通通的，拍著我叫我睡。我不知不覺得就睡著了，第二天一早醒來，見我娘仍坐在床頭依偎著、抱著我，眼睛紅腫。娘一夜未眠，這時，我才深刻明白當母親的偉大。女兒不管年紀多大，在母親面前都是個小孩，永遠是個母親心裏不可割捨的寶。

民國三十八年正月十日（1949年1月29日），一大早從家出門，奶奶已經先到各廟裏燒香，為我祈福；我娘陪著我走出家門，走了一段路，我讓她回家去，母親不說話，一直在後面跟著我，不願離去。我只顧往北走，母親雖不說話，但是，看得出，她眼睛裏始終含著淚，捨不得讓我離去，也知道我這一去，能否再見到面，都是一個疑問。

最後一次，我回頭向後看去，母親正站在破城牆的牆頭，立在高高的，遠遠眺著我，我當時隨即淚崩，大聲哭出來。娘從小疼著我、愛著我，我因為讀書的關係，沒有對娘盡過什麼孝道，最後逃難出去，還要讓娘擔心，想到此處，真是讓我懷著一生的痛，直到今天，娘站在破城牆頭的那一幕，癡癡地看著我，那一個畫面始終徘徊在我的夢中，每每思至此處，心痛難熬、悲極而泣。

我與另外三個同學，一共四個人一起北上，互相照顧，走了兩天多，民國三十八年陰曆正月十二日（1949年2月9日）到了濟南市。後來說好了，十七日與一位謝老師、一位濟南府的張科長、幾個同學，還有一個從青島出來到濟南來接其夫人的國軍軍官，另有一位經營酒店的王先生，共七人，一齊往青島方向進發。我們先擠上火車，到濰縣（今濰坊），下車步行過昌邑、平度，自平度租了七輛載人自行車，一部腳踏車後座載著一個人。走了一段路程以後，聽著騎車的一個人用暗語說：「有魚。」另一位跟著喊：「也有水啊！」我知道這是江湖術話，他們準備要打劫了。到了中午，找個小餐館吃飯，我將此情形說給老師聽，老師立即決定不再繼續租用此批腳踏車。當時，這七個準劫匪挺不高興的，我們七個人吃完飯趕緊跑路，也怕這些強盜會追上來。

往南走，碰到大雨，進了一個小客棧，已經沒有房間，七個人勉強圍坐在一個火爐邊，凑和過了一晚，第二天到了蘭村，再往前走即是屬於國軍防守的南村，雙方關口戒備森嚴，我們吃過午飯，找到一個好時機，趁著一輛大貨車受到檢查時，從旁邊溜過去，到了南村，見著國軍，如見了親娘一樣的喜悅。從南村往東南走，過了東鎮，民國三十八年二月二日（1949年3月1日）到了青島。

我找到先生給我的派駐地址，只是人去樓空，聽人說，先生已乘船南下了。輾轉遇到先生的結拜兄弟二哥王硯臺，幫忙我安排了許多事，也得知先生去了上海，或者再輾轉到寧波去了。

我在青島住了個把月。一生看過許多城市兵荒馬亂時的淒慘狀況，各車站交通幾乎癱瘓，逃難人潮一波一波，大包、小包的壓的每個人喘不過氣來。死亡的人處處皆見，傷兵躺滿馬路，哀嚎哭叫，沒人搭理回應。馬路上的驚慌失措面孔，被不停的槍炮、炸彈聲驚的魂魄全飛。小孩子找不到娘，馬路上驚慌無措的面孔，在濟南，我看到過；在青島，我上了往上海的船，我又看到了驚人的一幕人間的慘狀。

我在青島住的個把月，政府湊滿失散的軍職人員，一批一批的船運到上海。二月底我先被安排上船，回頭看去，人潮一個挨一個的往船上擁擠，必須從碼頭岸邊瑟縮的橫過一塊搖搖欲墜的船板，要跨過一二十米的路程才上得了船。上船的人太多，不一會兒，船已滿載，且開始晃動，再有更多人往上擠，就有整船翻覆的危險。大船即刻開駛離岸邊，霎那間幾十位在船板上的擁擠難民墜入海中，瞬間沉沒於海底。我在船上看的心驚肉跳，幾天下來，心裏沒法平靜，逃難時的慘絕人寰，人命不如螻蟻，終身難忘。

船開後要擠進廁所方便，也是見著人潮滿滿，廁所門都被擠壞了，有蹲著上廁所的，有站著的，有低著頭嘔吐的，一見廁所內的污穢，真不知道自己該怎麼方便。這就是逃難，分不到東西吃，分不到水喝，只能瑟縮在一個擁擠的角落裏，夢想著在家裏依偎在娘旁邊的溫暖，半睡半醒，似乎都是活在夢中，望出去，海天相連，看不到陸地。船在大海中行駛，好像沒有方向，自己的心裏也失去了準頭，有一陣子，不知道自己要往那裏去？到了又會看到什麼驚心動魄的事？先生又去了哪裏？還能回家看到我娘麼？自己就像是一個孤兒，不知東南西北？看不著一個親人？

先生履五現在又是在哪裏欸？時局變化要比想像中快了許多，戰局一直在節節進逼當中，戰場也一直往南方移動，最後的結局，真是難以想象？想到最後，就是不敢去想，因為今天的日子還沒能過完，明天自己的命運會變成什麼樣？自己也不敢去多想。

【註二十四】自東阿到青島所經路線，見圖041。南村鎮位置見圖042。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的青島老照片，見圖0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