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神父人格風範點滴憶往

崔仁慧  2021/11/26 刊

《其一》

八十年暑假，我回到母校任教，從校友的身份一變而成老師。校長便是高二下教我英文的陳神父。

當時熟悉的高神父已經回修會靜養，黃漢禮老師也於一年前癌症往生極樂世界，昔日恩師在校的只剩下八、九位。

李中琪老師叮嚀我：「雖然你是校友，為了日後不落人口實，該試教，口試都得照制度走。」試教《出師表》之後，真怕自己給人的印象是「臨表涕泣，不知所云」，尤其當天校長、主任等六人排排坐到場聆聽，讓我不敢掉以輕心。

主任面試後要我晉見校長，校長說：「我坐在教室最後面，有些咬字聽不清楚，這是音量不夠的問題。」我心想，這是被告知不被錄取的前奏吧！接著校長說了「當然啦！新任老師難免都會如此，教個兩三個月就沒問題了！」這最後一句話可給我吃了一劑定心丸。

通過試教之後，神父垂詢我通勤的情況，並告訴我有教職員工宿舍可以申請，這是善樞機留下的德政，到朱秉欣神父任內才落成。「錢多事少離家近」這是職場奉為圭臬的夢想，我向校長表達有擔任國一導師的通勤時間壓力，校長溫和地回了我一句「學校有制度，申請宿舍照年資來排順序」天啊！我年資是零，而學校有八十多位老師，我已默默接受日後早晚通勤三小時的命運。

放學前，訓導主任見到我就說：「校長交代要安排宿舍讓你住，解決你路程遙遠的困難。」讓我頓時有喜出望外受寵若驚之感，彷彿自己是向辛德勒求援的工廠女工，表面遭到拒絕卻暗中蒙受恩典。

《其二》

當了一年導師，拜「校友」這個頭銜之賜，常常跟同住宿舍「匯仁樓」的鄭清金主任和教學組劉一勤組長一起挑燈夜戰排課，尤其在沒有電腦輔助軟體協助的情況下，動輒耗費三、四天精力，排完課表後還要動員三位教務處幹事手抄課表給各班與老師，因此累積了一些相關的概念與經驗。

八十一年七月學校剛放暑假，主任致電給我到校幫忙。進了學校卻說校長要找我談話。踏進校長室，不憶語從何起，但印象很深刻的是校長將話題轉到「年輕人要經過磨練才會有出息。…」我頻頻稱是，校長話鋒一轉，「如果我給你機會讓你磨練一下你願不願意？」這句問話似乎沒有留給我說不的空間，我的回答換來校長要我接下教學組長工作的指令。照理說校長只會任命主任，再由主任自行尋覓輔佐自己的組長人選，但當時物色的人選一波三折，新學年課務進度的壓力迫在眉睫，校長不得不親自出馬，「你再不接就來不及了」，校長這麼一句話讓做學生的我沒有個人取捨迴旋的餘地。

排課業務初步完成之後，我發現教務處沒有註冊組長的編制，一所學校三十年沒有註冊組長著實令人匪夷所思，而相關業務都由教務主任、教學組長與人事劉仲之先生分攤。我權衡利弊得失汲汲以為不可，便直言進諫校長，當時所有先後任行政人員聞言都認為我一定白費脣舌徒勞無功。

平素校長日理萬機，上班時間一般會談不時有外賓或電話打斷，我當時便請求讓我週日來校單獨向校長報告始末，校長欣然同意。經過三次的見面磋商，校長終於首肯增設註冊組長，此舉跌破所有人的眼鏡，我也正式向校長推薦教化學的林水從老師為不二人選。

然而不出兩天事態卻急轉直下，會計主任不同意校長此一決策，增設註冊組長一事彷彿功虧一簣，我隨即決定面稟掌管預算的王元明神父。我向神父說明「學校用主任級的薪水聘請主任卻做組長的事，如何讓主任進行全盤的教務規劃，展現行政視野？」但神父認為「你的說詞結論下太快，過去三十年都不需要，現在任何理由都是託詞。」血氣方剛的我也振振有詞毫不讓步，雙方不歡而散。臨去之際我氣呼呼地撂下一句話：「我這麼做一切為制度，如果學校為了考量人事支出的負擔會增加，我不領教學組長加給，就直接挪給註冊組長總可以吧！」至此我才不得不信服行政前輩對我的諄諄告誡。

然而峰迴路轉，鄭主任第二天一大早就被召喚至會計室，王神父告知同意教務處增設註冊組長，教學組的行政加給也不會挪動。我頓時喜出望外，從日前的挫折感中走出來。當然我要感謝先前諸多行政人員的努力，我只不過是及時發揮了臨門一腳之力。但後來事情又有意外的插曲，我好不容易說服林水從老師為實現教學理想出任徐匯中學第一任註冊組長，卻有流言說林老師的組長一職是崔組長指派的，不是陳校長委任的，真是應了俗話說的「好事多磨」。林老師告訴我他打消了出任註冊組長的意願並說明原委，我焦急地立刻去找校長，但辦公室沒開，我趕緊留了一張便條在門底下，懇請校長親自出馬。到了第一堂下課，果然校長在眾目睽睽之下出現在教師辦公室，親自敦請林老師為註冊組掌舵，讓事情圓滿地告一段落。從整件事情，我看到陳神父在校長工作上紆尊降貴從善如流，鉅細靡遺不厭其煩之偉大風範。

《其三》

陳神父生活極其儉樸，有一次我們尾隨在後，當神父舉步踏上樓梯，赫然發現神父褲子上有大小補丁，皮鞋鞋底也都磨穿見襪了，大夥見狀無不驚呼。神父趕緊緩頰說「沒關係，我雨天不穿這雙就好了。」

後來大夥兒就湊在一塊兒想辦法，訓導處孟昭齊主任就想到去校長近期有外出的行程，然而校長每次都需搭公車繞遠路，這次同仁可以藉故順道載校長之便，就把校長載到沅陵街一帶給校長添購襯衫、長褲、皮鞋。沒想到校長棋高一著，當他拗不過眾人美意被載到店裡時，校長卻擺出一副選這這不喜歡，選那那不滿意的態度，不是嫌質料不合意，就是怪款式不搭配，讓大夥兒白忙了一下午。同行的主任萬般無奈，只得打道回校，感嘆原來神父不好伺候，摸不透神父的喜好。一群人垂頭喪氣之餘，突然劉鴻生老師恍然大悟說：「神父哪裡是不喜歡呀！他的目的就是不讓老師為他破費，故意用不喜歡來拒絕的！」原來我們都被神父給騙了，神父知道老師們都有養家活口的壓力，故意使出這招殺手鐧，讓老師打消為他添置行頭的念頭。

既然有我們徐匯這群「三個臭皮匠」，總該湊和著「勝過一個諸葛亮」吧！後來主任們就想出一招，站在神父身邊用目測來衡量神父的袖長，然後再為神父九月廿八日慶生時，以全校老師的名義送給校長當禮物，神父礙於卻之不恭也就只好接受了。

《其四》

神父對老師的貼心令徐匯同仁永銘在心。……

每當校內作業抽查之際，神父必然為同仁逐一寫上嘉勉的話，翌日發還同仁，不論份量多寡，從未延誤一日。有時老師沒來得及將抽查的作業交上來，身為教學組長的我必須向校長彙報，校長回答說：「老師照顧那麼多學生很辛苦，又要改很多考卷，身體負荷不了，時間上難免耽誤一些，不要給老師壓力，老師什麼時間交上來我就什麼時間看。」校長既然如此體諒老師，所以老師也都戮力教學以報答校長。另一方面，我從來沒有看到校長「欽點」老師去談話，校長要找老師一定親自到老師辦公室來，看老師有沒有空閒可以跟他談話。

校長如此善待老師，我們行政更不敢懈怠，事情盡量辦理妥貼，難免花許多時間進行溝通磋商，以致加班是常有的事。有一天晚上回到辦公桌前，意外發現校長在桌上留了一張字條：「行政工作是講求效率，而不是不停的忙碌忽略該有的休息。」校長不忍心我們忙於校務忽略家庭，故而殷勤叮嚀若此，聞者豈不為之動容。

印象中校長從未動怒過，反而倒是見到少數老師面見校長時情緒激動到對校長拍桌子，讓我們在一旁十分不忍，事後為校長抱屈，對踰舉的同仁頗不以為然要求加以議處，校長趕緊制止說：「老師動怒也都是為學校，我不會在意。」

校長越包容老師，老師脫序的情況越少，對學校奉獻的也越認真。偶爾有新進同仁會向主任爭取津貼或加班的費用，但爭執到最後，只要想到神父連自己的一生都奉獻給教會了，只領少許的生活津貼，我們享受良好的待遇還有不平之鳴，實在汗顏哪！何況徐匯在陳神父到任之前，待遇是不及公立學校的，幸而在校長的支持下向董事會積極爭取，才大幅拉高教師的待遇，使老師們無後顧之憂，同仁離職的比例大幅降低，甚至即使有更優渥的待遇來挖角，老師也捨不得離開這洋溢天主之愛的大家庭，最熱鬧時期有師生四代同堂之盛況，大家都在校長的風範之下，實現愈顯主榮的「成己達人」精神。

平素，校長自身便展現「好學不倦」的典範，記憶中校長為了帶領同仁善用設備學習電腦，竟然以他七十高齡開始學習倉頡輸入法，遇到瓶頸就來教學組找傅孫良幹事。每當看到傅先生在忙，便在一旁默默等候，從不以校長之尊自居打斷幹事的工作，我在一旁看著這位偉人的身影，內衷敬佩不已。

如今即使神父卸任已二十多年，我們都會在九二八這個日子前夕為神父慶生，這一切沒有任何勉強，都是由神父昔日一言一行對我們的感召而來。李商隱有詩云「曾經滄海難為水」，經歷過神父的領袖風範，縱使畢生所遇富貴逼人亦無以復加。神父為張伯達神父、為徐匯、為教會奉獻一生一世，他贏得了成千上萬的徐匯子子孫孫永遠懷念他、追隨他、效法他、感念他，並把這一份由衷的景仰，帶到日後生活與社會的每一個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