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情祇可酬知己

一位國文老師眼中的化學老師

2019.08.25 PM 14:00～14:30

第二殯儀館景仰樓一樓至真三廳 林水從老師追思會

崔仁慧 拜記

我們敬愛的水從老師，走下了他兢兢業業、心心念念所愛護的教育舞台，這條路，他走了廿八年。

身為一個把他推向行政工作的罪魁禍首，應該在這裡公開向家屬懺悔，也祈求他在天之靈的諒解。

八十年的八月，我們一起來到徐匯中學，這裡是我的母校，是水從老師師大碩士班畢業後第一份工作，也是最後一份工作。

我們在陳瑾璋神父的照顧下住進匯仁樓宿舍，同是單身未婚的我們，藉著鄰居之誼，從學校聊到人生。陶淵明說「落地成兄弟，何必骨肉親」，說的就是這股推心置腹哥兒們的豪氣。

化學系出身的水從老師來自雲林，務農的父親告訴他：「找不到工作，就回老家種田！」於是他毅然報考了競爭激烈的師大化學研究所，以提高自己就業的條件。在準備過程中，他評估來報考的對手在專業領域上實力都不相上下，反倒在國文科比較弱，於是水從老師便全力搶攻國文科。果然在發榜時，他發現自己是錄取榜單上國文最高分的考生，因此取得優勢高中師大化學研究所，國文科成為他實現夢想的踏腳石。這一點，也成為日後我們在指導學生面對升學發揮戰術策略頗具說服力的說詞。他的智慧早已深得「孫臏指導田忌與齊威王賽馬」的要領了！從這件事情上我們可以見識到「運籌帷幄，一絲不苟」正是他一貫的認真態度。在共事過程中，他常望著老師回辦公室時衣褲上帶著粉筆灰說：「一個老師衣裙褲管上沒有沾粉筆灰，上課就不認真。」這無疑是他廿八年來教學身影的真實寫照。

一年後，教學組長出缺，我被陳神父提拔起來，按照當時陳神父的說法是「年輕人不接受磨練會沒出息」。

當時徐匯沒有註冊組長，工作都由主任、組長分攤，我藉此向神父建言：讓主任分心做組長的工作，就算省了組長的開銷，教務怎麼會有前瞻性？神父在我的遊說下同意增設註冊組長，並且接受我推薦的水從老師。但是關鍵卡在會計主任王元明神父，果不其然踢到鐵板被打回票。

在此之前的劉鴻生主任、孫國玲主任、鄭清金主任輪番建言都不能跨越的門檻，我居然不自量力去衝撞。我告訴鄭主任：一顆硬梆梆的石頭如果連敲一百下都不會裂怎麼辦？我的答案是卯足全力繼續再敲第一百零一下，如果裂開來，要感謝我這第一百零一下，但更要感謝前面所累積的一百下。

在我屢次硬著頭皮去見王神父都被拒絕之後，我丟出一句：「如果學校考慮的是人事開支，我不領教學組長加給，直接挪給註冊組長，我為的是徐匯！」主任看我敗下陣來，以為事情就此胎死腹中。

輔導課開課第一天一大早，鄭主任被王神父召見，直截了當告訴他同意讓我們新團隊做做看，果然這第一百零一槌奏效了。

但事情又有了意外的變數，辦公室傳出水從老師的組長是崔仁慧任命的，不是學校，於是水從婉拒出任組長的工作。校長陳瑾璋神父得到消息，親自來到辦公室，當著全體老師的面，敦請水從出來做徐匯復校廿八年後的第一任註冊組長，化解了水從老師不是由校長指派的危機。

隨後我們拜會了人事主任劉仲之老先生，向他請益如何做好行政工作。老先生很嚴肅地告訴我們：「你們負責什麼工作那是你們的事我管不著，但切記不管做什麼事，要把徐匯的榮譽放在第一位！」水從接掌註冊組以後，由於白天課務繁忙，每每要利用晚上時間來加班，校長陳神父看了很不忍心，就留張字條在我們桌上，叮嚀我們「追求工作效率之餘，不要犧牲了自己的家庭生活。」校長的關愛之情，反而感動我們更積極地把工作做好，以報答學校栽培之恩。接下來六年，水從老師憑著他理工科苦幹實幹的實驗精神，把徐匯註冊組搞得有聲有色，沒有辜負劉仲之主任的剴切叮嚀，與陳神父的慎重託付。

經過了夏神父校長，後來到了戴榮佳校長的兩年後，當時蔡平順主任辭卸行政職，戴校長要我接手教務主任，說教學組長是第一順位。我順勢把水從推出來，認為憑著他諸多優勢的先決條件，希望讓他出來一展抱負。畢竟在我們讀古文的腦袋裡，天下是讓出來的而不是爭奪來的，才能真正實現選賢舉能，造福學校。水從欣然應命，在後來的十年教務主任工作上，將學校的大學升學率推向超過聯考錄取率的空前紀錄。

這樣的紀錄是要付出代價的！我記得當時趙弘兆老師曾在校務會議上向校長反映：「校長要我們全心照顧班上的孩子，那我們的孩子要交給誰來照顧？」就像水從老師十六年行政工作，晚上十點前不回家，周末還要來學校為假日自強班的學生提供行政服務，他們的孩子呢？只能選擇放在雲林老家，交給爺爺奶奶照顧。

使命感沉重的水從主任為了珍惜跟孩子的相處，過年和三節都需要經過漫長的車程，開六、七小時的車子，才能回到雲林麥寮老家看望雙親，和他們心愛的兒子瑋穎。

有一年假期結束，水從回來告訴我，他們夫婦決定把孩子接回台北自己照顧。我問主任：「行政這麼忙有時間照顧孩子嗎？」他說：「沒有選擇了，這趟回去，孩子一看到久違的爸爸，興奮地喊著『爸爸從電話裡跳出來嘍！』」這句話聽在水從的耳裡，心如刀割！原來獻身教務工作的自己，長久以來，孩子是把電話當作自己的化身！

水從在教務主任工作上，新學年配課前都會密切地跟各科主席充分交換意見，重要考試後也立即召開檢討會，修正輔導升學的路線，當時戴校長給予水從極大的發揮空間。眼看漸漸上了軌道，做得有聲有色，夫人也慶幸懷了第二胎臨盆在即，卻意外傳來夫人昏倒在家裡的消息，那是民國九十年的事情。

當天水從還在跟家長做升學的業務報告，他趕緊把夫人送往新光醫院急救。首先醫生要水從做的緊急決定是保大人還是保孩子？我毫不猶豫告訴他：「瑋穎還小，需要媽媽，孩子可以再生。」這個決定是對的，後來醫生也發現肚中九個月的胎兒情況並不樂觀，就算救下來也會有問題。

後來檢查出是不明就裡的胰臟炎，由於病況特殊，三家大醫院主治大夫齊同會診。在加護病房中身上插滿七、八根引流管的湯女士在鬼門關前奮戰，而在外面的水從主任何其煎熬！短暫的會面常常是遇不上愛妻醒來的時刻，那個月水從是在醫院度過每一個椎心刺骨的夜晚。

有一次他離開加護病房，噙著淚水告訴我，他太太醒來時，用歪歪扭扭的字寫了張字條握在手中又昏睡過去，字條上說：「讓我走吧！太痛苦了！」水從當時已經六神無主了，問我該放手嗎？我建議水從：雙管齊下，一面錄製孩子說話的錄音帶，請加護病房的護士在她醒過來時放給她聽，提起她的生存意志，由她自己決定要不要活下去。同時發心印送地藏王菩薩像求菩薩加持，化解她身上上門索命的累世怨親債主，另一方面，就尊重她的願望安排後事吧。幸虧這危險的難關，在戴校長與大夥的集氣祝禱下，逐漸出現了轉機。

後來又經過一次不算成功的漫長大手術，冒出的膽汁滿布在患者腹腔，幾乎腐蝕了整個腸道，醫生努力了幾個鐘頭才一點一滴吸掉溢出來的膽汁，暫時保住一命，然而並沒有達到原先動手術的目的。

我相信，這位無私奉獻徐匯的水從主任的願心奏效了，雲林老家傳來消息，說院子突然颳起一個小小的龍捲風瞬即消失，長輩的解讀是：祖先把孝媳的魂送回來了！

當夫人的病情略微穩定後我告訴水從：「你接下來要做什麼？你要彌補你虧欠她十年丈夫該付出的關愛呀！你把自己賣給徐匯了，早出晚歸沒有假日，連蜜月都耽誤了。還記得我們第一年進徐匯時的方志育老師嗎？我們去台大醫院探視他，他躺在病床上告訴我：崔仁慧，你如果不想跟我下場一樣，就好好照顧自己吧！結果，不過半年多就走了，他留給剛上幼稚園的孩子的，僅有父子攜手逛士林夜市的片段回憶，走完四十出頭的短暫一生。」水從點點頭，他知道了。

復原後的湯女士，戴校長擔心她住在宿舍五樓出入艱難，趕緊安頓水從夫妻搬到另外一棟，就是現在住的宿舍二樓。後來水從回憶這件事，他拿著《逆向領導思考》的書告訴我：「沒有群眾基礎的領導，是空中樓閣。」他從戴校長的領導風範中，充分體悟到「關懷由上而下，奉獻才會由下而上」，這正是他對戴校長的感動，也成為他後來在處事待人上所奉行的準則。

經歷這一次撕心裂肺的苦痛折磨之後，水從明白要緊緊抓住身邊的親眷，珍惜在世遞減的緣分，後來花了六百多萬在老家蓋房子孝順母親。他拿相片給我看看風水如何？我問他：「你的積蓄呢？」他說：再賺就有了。

九十七年戴校長退休後行政人員也提出總辭，離開十六年行政的水從，仍不改其堅毅而沉著，內斂而憨厚的本質。同仁往往看到他在校務委員會、課發會各個場合捨我其誰，踴躍為學校諤諤建言的形象。然而十年來，水從對學校、對同仁儘管慷慨陳詞語重心長，自始至終卻未曾出一句惡言，絲毫沒有讓任何權力的慾望，沾染他潔淨的靈魂，背後正是重情重義、愛校愛同仁的崇高情操，才會如此像獅子撲象般全力以赴，義無反顧。這位同仁、學生眼中鐵錚錚的熱血教師，直到人生的最後一天，還用自己的身體與健康，對學校提出最後一聲沉痛的呼籲。只是，這次他向湯女士所提出老師過勞的隱憂，卻要由我在這裡替他發聲了。金錢與權勢在他眼中如糞土，忠貞盡職、鞠躬盡瘁，才是他一生的寫照。

52年12月14日是他的生日，這是替他批命時給我的。然而我的生日竟成了他的忌日，這是上蒼要我永永遠遠牢牢記住他這位好哥兒們！哲學家斯賓賽說：「有最大的良心，才有最高的滿足。」我相信：水從廿八年為人師表，正氣浩然，無怨無悔，渾厚剛毅，至性至情，往生後必蒙神明接引，昇天受福，永離娑婆之苦。英年早逝的他，雖然不能決定人生的長度，卻已展現人生的高度。他有目共睹的事蹟與典範，必在所有徐匯人之間口耳相傳，生生不息。李商隱說「曾經滄海，（百川）難為水」，能得同仁之情誼、持家的典範如水從者，我們已不虛此行，不枉此生。

水從天上來，將回天上去。他的驟逝，喚醒我們回顧生命的取捨與意義。生命本無常，感謝他為生命寫下了永恆的註腳，與不朽的篇章！

附記：

文中關於90年湯惠娜女士急症入院一事之追述，實為呈現水從主任在面臨人生難關時，堅苦卓絕勇於承擔的膽識與氣魄，好讓哲嗣瑋穎明白他父親展現忠孝兩全與護妻育子的堅毅情操。但對湯女士而言，卻是埋藏在心底椎心刺骨的折磨難堪，抵死也不願觸碰的塵封往事，因為喪子、喪夫之慟恍如昨日，豈容再揭新癒合的傷口，無異於在傷口上撒鹽！然而退一步想：余身為水從金蘭結義休戚與共的戰友，倘不將其當年「雖千萬人吾往矣」的熱血事蹟全盤托出，則於人無情，於友無義，於幼不仁，於天難容。職是之故，殷切企盼有緣過目此篇拙作之文人雅士，切勿對水從遺眷做出任何涉及上述往事的慰問之舉，否則「愛之適足以害之」，屆時縱使仁慧切腹自盡也難辭其咎！昔日燕太子丹要求田文對荊軻刺秦之事能保密不洩，田文隨即拔劍自刎以取信於天下。諸君權且毋庸自剄，倘能對湯女士守信如田文之諾者，請一讀斯文。為是至囑至盼，以慰亡靈，良師其萎，嗚呼慟哉！

《普賢菩薩警眾偈》

    如河駛流，往而不返，人命如是，逝者不還。

    是日已過，命亦隨減，如少水魚，斯有何樂！

    當勤精進，如救頭燃，但念無常，慎勿放逸！

其次，水從主任能順利推動升學工作，歸功於上任前兩年的教務主任蔡平順主任奉戴校長之命推動全校晚自習，一改原先只有畢業班才參加的晚自習。當消息一出阻力舖天蓋地排山倒海而來，老師也群起圍剿蔡主任，甚至有同仁藉著為宋媽出頭來發難。蔡主任沉著鎮定，釜底抽薪，直接約見反對晚自習最力的宋肅為老師解釋說：「妳每天辛苦上課，還要匆匆忙忙趕回家做飯伺候公婆丈夫兒女，搞得喘不過氣來，為什麼不放過自己，名正言順地一個禮拜休息兩天，讓他們自己打點晚餐試著照顧自己，然後妳可以泡杯茶坐在教室裡，舒緩一下自己內外煎熬的壓力，既可以賺點晚自習費當零用錢，又可以沉澱一下找回自我。」這番懇切之談終於發揮了司馬光單騎退敵的效果。我在這裡說起來簡單，但當時與水從同為化學老師的蔡主任卻飽受煎熬，對上有交出績效的壓力，對下有層層包圍的無奈。但我從旁觀察，蔡主任在面對陳情的同仁永遠面帶和藹的笑容來化解一波波的攻擊，周旋了一個月才促成。我問蔡主任怎麼辦到的？他伸出手給我看，一枚十字架戒指套在無名指上，不同的是十字架不是在手背上朝外，而是朝內握在手掌裡。他讓十字架刺痛自己，體會耶穌釘十字架替眾生受過的苦楚來承擔對教會、對學校、對同仁的使命及大愛，相較之下自己受點疾言厲色的人身攻擊又算什麼，種種委屈他完全沒有向戴校長吐露半個字，當下看見這一幕，我感動到流下淚來……我相信，這才是真正的基督精神。蔡平順老師是成功高中退休的老師，也是當年耶穌會省會長劉家正神父身邊和平正義小組的成員，有很高的宗教情操。為了度過甫上任的諸多的挑戰，蔡主任要我把辦公桌搬進他的辦公室並肩推動教務，所以我也藉此看到另一位教育典範的人格縮影。因辦理「野學」騎踏有成而榮獲新北市班級經營表揚的傑出校友汪孝文老師，口中常稱我的「崔子」一詞，就是蔡主任仿先秦之例所給我起的綽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