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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狗

死狗

鄭棟輝  2021/12/22刊

早就想為我家的那些小動物們寫點東西了。然而,只是一直“想”罷了,從來沒有真正動過筆,尤其是沒為我家的那些狗狗們。而今,我無法再找藉口了——那條為我們看了十多年門的狗,死了。

“咱倆狗死了。”看到這般開頭的短信,我頓時蒙了,傻了。蒙的是,我知道家裡目前只有一條狗,至少五天前是如此;傻的是,我預感到那條老狗死了,我早就擔心它活不長了,還曾千方百計給它拍照,沒想到竟然這麼快,這麼快就……

是的,是“咱 ‘家’的狗死了。”也只有這條狗的死亡,能讓我們全家這麼動容。

它是我家養的最久的一條狗,印象中卻是唯一沒有名字的狗。它之前,有母狗葵葵,葵葵的兒子哈利,還有四眼狗。它之後,還有壯壯。因為不夠出眾,因為它前面那些狗狗的死亡或者失蹤,家人懶得給它起名字,乾脆就叫它“狗”。每次有人說到“狗”時,它就會朝你望去。是的,它知道自己是條狗,還會根據你的語氣作出反應:當你心平氣和時,它會安靜的走到你面前;當你滿懷善意時,它會搖著尾巴跑到你跟前;當你聲色俱厲時,它就怯生生的望著你,甚至連動一下也不敢。然而,陌生人卻都怕它,因為它早就算不得小狗,在家人面前,它卻比小貓還膽怯。

這樣一條狗,沒有咬過一個人,因此不如葵葵的惡名遠揚;也沒有哈利那麼強壯漂亮,因而那些貪婪的惡棍沒將魔爪伸向它;沒有壯壯那麼活潑好動,也因此沒有多少人覺得它可愛。

可是,每次回到家,它就會在你身邊轉來轉去,站起來,向你身上撲去,仿佛要跟你握手。每次你都會被它的熱情感染,每位回家的親人在談及剛到家門的情狀時,都不約而同地提到“狗”。是的,只有“狗”的熱情常新,它一直在期盼著主人們的歸來。它從來不掩飾自己的喜悅之情,它甚至不懂得把爪子洗洗,再跟主人們親近。

然而,它死了。下次回家,再也沒有那麼一條狗欣喜若狂地撲向你了,再不用擔心狗爪弄髒你的襯衫了,再也不用擔心因為自己過早地把飯菜喂狗而使家人無飯可吃,從而招致批評了……然而,它死了,這條跟我們一起生活十多年的狗死了。下次,當二嬸再回老家時,她再也見不到“狗”了,那只從未見過她一面,卻能根據直覺判斷出二嬸是“自家人”的狗,再也不會向她“作揖”了。“狗”用後腿支撐著整個身體,友好地向你撲去,前兩爪離得很近,很像“作揖”,所以,二嬸說這狗會作揖。

人死不能復生,而狗死了,就能夠復生嗎?要是不能,為什麼非得說“人”死不能復生呢?想到這裡,我就替狗兒們抱不平。然而,“狗”死了,世間的不平,它再也看不到了,抱不平的善意,它也感受不到了。

而它現在所在的那個世界,還有青草嗎,就像我家門前長得哪些?我媽常常不解地罵道:“這死狗,不好好吃飯,咋老吃草?”是的,狗,你是吃草的,像當初的哈利哥哥一樣,不過哈利吃過草後,就會“發狗瘋”。一向很聽話的它,在那時像是故意跟主人作對,你說東,它就往西,你說來,它就走,而你卻從來不發瘋,但人們還是常常叫你“死狗”,仿佛你早已經把死亡的桂冠戴在了頭上一樣。

你比哈利聽話,比哈利為我家看門的時間長,但你的死亡或許比不上哈利那樣重大。十多年前的那個臘月下旬,哈利失蹤了,大哥和三弟為哈利的失蹤而自責,我後悔自己那個下午沒有去看哈利,我爸則連續幾天睡不好覺,心疼哈利心疼到胃疼。而今,我們好像已經習慣失去了狗兒們。

或許,只因你太平庸了,哈利在滿月前後,幾乎每天都會長幾兩肉,有時甚至一天能長將近一斤重。我爸每天都忍不住稱量它,稱過後,都會抑制不住欣喜之情地向大家宣佈——乖乖,哈利,今天又長了四兩!是的,你無法跟哈利相比,它除了肚皮上的一小綹白毛,全身烏黑發亮,肌肉發達,聲音洪亮,兩耳中的一隻,在它叫時才豎立起來,老人們說哈利是陰陽犬。很多親戚鄰居都喜歡哈利,都喜歡逗它,而你顯然沒有這樣的榮耀。叔叔們從來沒有看上你了,姥爺舅舅也沒想過把你領回家,三姨三姨夫也不太願意選擇你來看門,而那個他們想養的哈利,卻被不知姓名的某個混蛋弄走了。

哈利走了,一家人對於狗的熱情,也被帶走了。那個四眼狗,在馬路上被狗販子毒死拖走後,你就成了我們家唯一的一條狗了。

不被大家看好的你,卻平安地活了十多年。在偷狗毒狗猖獗的農村,你是狗中的高夀者了。然而,狗兒們,並不因為你的高夀而格外關照你,相反,它們很喜歡跟你咬架。個頭較大的你,不知是過於憨厚,還是遲鈍,往往占不到便宜,被別的狗撕破臉,咬瞎一隻眼,咬掉大牙。這就是你戰鬥的勳章,可主人們卻常指著這些勳章說“這死狗,笨得很,連那個小狗都咬不過!”

十多年前,就被稱為死狗的你,竟然活過這十多個春秋;而今天,你是名副其實的死狗了。可是,今天,主人們再不願意斥責你這條死狗了。

寫這篇文章時,你的肉和骨頭,應該都已經分散到我家、爺爺家和小叔家的冰櫃裡了吧?倘若,我在家,或許你能留個“全屍”,能夠入土為安,就像十多年前,當姥爺要把那只已死的小花貓的皮剝掉作“大衣領子”時,我激烈地反對。最後,我心愛的“千里貓”,得以屍骨完整地入土,她還有塊小主人樹立的墓碑。而今天,你就沒這麼幸運了:“狗肉是好東西嘛,埋了可惜!”而且,前兩個月的那一天,壯壯不也被剝皮了嗎,它的肉已經和冰櫃的其他的冰塊一樣又冷又硬了。也或許,我和三弟一樣,只是提議把你埋了,面對家人務實而旺盛的食欲,我可能也不會像多年前那樣堅持了。

而壯壯,這條我姥爺非常喜愛的小狗,農曆新年後,由我和三弟從姥爺家抱回。因為它非常可人,虎頭虎腦,四肢健壯,全身黃灰色,只有四隻腳是雪白色,在一番爭論後,最終表妹起的名字被大家一致認可,“壯壯”就成了“狗”的替補和“接班狗”。壯壯,應是條雜交狗,有部分狼狗血統,長得飛快,三四個月的時間,便長成了一隻大狗。然而,不知為啥壯壯一直在變瘦,有天我爸發現它有點不對勁,也不吃東西了,準備第二天請獸醫來看看。而現在,農村好像已經沒有獸醫了。等到第二天,發現壯壯已經不行了。而它竟然還不願咽氣,直到我爺爺從鄭州回來時,小壯壯使出全身的力氣,勉強站起來搖搖尾巴,叫兩聲,然後轟然倒地,只能默默地搖尾巴了,很快就咽氣了。後來,聽爺爺奶奶深情地提起壯壯臨終時的情境,我差點沒掉下眼淚來,“仁義”的壯壯,在生命快到盡頭時,還不忘這幾個月養育他的老主人,在見到老主人後,它才安然離開。

比起壯壯,“狗”就沒那麼動人了。 “狗”是被毒死的,吃了被藥毒死的貓的屍體後,它走上了那只貓前些天走的路。“狗”沒讓壯壯接它的班,而自己也未能繼續守衛好崗位。我原以為在姥爺把下只狗娃送來之前,“狗”會繼續活著,沒想到它竟然那麼快就死了。

一條普通狗之死,有什麼好說的呢?這個世界上,像這樣的狗不知還有多少。而薩迪說,忠誠的狗,勝過不義的人。每想到我家的那些狗狗們,內心都會湧起一股暖流,眼睛不知何時早已潮潤了。

表面上看,那些狗狗都已經死了,不在我們家了。但是,它們能到哪去呢?狗能上天堂嗎?要是狗有陰間的話,在那裡,它們需要自立門戶嗎?像我家曾養的那些狗,它們全依賴我家人過活,到狗的陰間後,它們能解決生存問題嗎?假若狗和人的陰間相同的話,那麼,我們家的那些狗,是不是要另尋主人?還是現在陰間流浪,等到我們百年後,它們再給我們看門?可是,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們這些孩子要成家,可能還會養新的狗,到百年後,該怎麼分配那些在陰間等候我們的狗呢?狗在陰間會繼續生長,會變老,會再次死亡嗎?

其實,我們家剛死的這條狗,會像傷人不少的葵葵,健壯漂亮的哈利和可愛仁義的壯壯一樣,都會被遺忘。然而,今天我必須為“狗”留下一點紀念,因為在接到三弟短信時,我正在讀顏延之的《赭白馬賦》,該文是嚴氏為劉宋皇帝老死的寶馬而作的。此馬因為嚴文,在某種意義上得以超越死亡的羈絆,馳騁到了更廣闊的時空。我自知沒有顏延之的才學,無力作賦,也不敢希冀此文能抵禦住歲月的侵蝕,但仍希望此文能讓我家的那些狗兒們安眠於祥和的時空中。如果這點願望都無法成真的話,就讓此文幫我牢記那些狗兒們的名字,還有那些永不消逝的場景。

我的狗兒們,你們構成了我的人生,我對你們滿懷感激之情,因此,我要寫,我要用文字的線條,編織一張張奇妙的網,網路住那些歲月之河中流走的魚兒。但願這些網,能帶給你們新的江湖,新的自由。

2013.8.7-8.8 珞珈山下

鄭棟輝,河南信陽人,1987年生。本科財務管理,武漢大學中國古代文學博士,湖南文理學院師範學院講師。主要研究興趣為宋代文學文獻和中國思想史,目前主要講授漢語言文學專業課和《國學經典精讀》等人文通識課程。喜歡看書,偶爾手癢,信手塗鴉。欲以文字陶鑄歲月中的流沙,故嘗試寫作人物和動物的傳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