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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欽敬的學人與著述

我所欽敬的學人與著述

——李常生及其《黃州蘇軾》

「已是豁達開朗,不隨憂患起舞」,《黃州蘇軾》這般評價彼時之蘇軾。外在的憂患只能舞弄清影,內心不為左右,當真表裡翛然了。若《李常生七十自述》所言:「到了現在,終於明白,最驕傲的只是,能放下心裡所有的東西。」放下驕傲,也不刻意後悔,勿問得失,「人生最曼妙的風景,竟是內心的淡定與從容」。作者應該很懂蘇軾,甚至勝過懂他自己。

其實知人、知己都不易,我們大多不太懂常生先生,一如也不太懂東坡先生。他人生的踽踽獨行,文字的戛戛獨造,都結成一部大書。書仿佛開著,卻又難以讀懂。然而,畢竟異代的東坡只能見之於典籍,而同時空的我們卻可遣一訊息信號,聯絡只在分秒間。數年之交不淺,一個形象總能在不間斷琢磨中被刻畫出來,形成我所知道的李常生。

這是一位真心於世界和人生的人。他禮讚清晨,萍水相逢也祝人「有一個美好的夏天」,「寄給秋天的你」,自歎錯過了「金陵八月桂花香」的時機。他關注時事,深憂戰亂病疫,為「哭泣的地球、黯淡的人類」擔心,甚至與夫人親身救助非洲難民,要「努力的活著,為社會與人類文明做點事情」。思念故友天慶、穗芳,他用筆編織出風中的哭聲。敬愛古今真心之人,他付諸行動。《隨園隨筆》二〇一四年一月說:這次回台,將到胡適之墳上默禱,告訴他曹誠英過世了,並將墳安排在他績溪老家,進村的橋旁,一直要等到他回去時,能夠注意到她依舊痴痴的等著的回眸。「枝上柳綿吹又少」,每到王朝雲像前他總撲倒叩頭。他審讀生命,不諱言生死。他說,活著一天就去做一天,生死已在度外,「如果我沒有跟您說『再見』,您也不用懊惱,我會依著上帝的旨意,坐在往天堂的道路邊等著你。」。我曾與他極為認真地討論「人死後會漂流到哪裡去」。他檢討自己,列出一個清單,既清點過去的十餘年,也計劃了未來的心願。而真誠的付出必然贏得回饋,不少人欽佩他、敬愛他。很多地方請他去演講,報紙上有他的報道,網絡上也曾有人「代叔尋友」,滿世界找他。他樂觀勤勉,儘管年高多病,經濟上也不寬裕,各方面困難重重,但卻說我們沒有可以抱怨之處。他懂佛法,曾皈依廣欽法師,一直想探察「驅鬼」之事。也通曉天主教,會說「上帝憐憫人類在地上所創造的」。旁人誉之非之,他不計較,卻引楊绛先生話,「世界是自己的,與他人毫無關係」。

常生先生筆耕不輟,由是我便常常得以先睹新作。從最初的「地球日誌pps」,到近來的「美篇」,系列的或單篇的,無不圖文並茂。如「行蹤考”這樣的大宗,《七十歲以後比較能看清楚一些事了》這樣的短文,《一匣子的記憶》這樣的小詩,及其《老人與海》這樣的自译名著。多年來,寒舍中專辟了常生先生贈書的櫥架,硬盤裡更是積累了大量來自「Mr.Lee」的各種文檔。他給我寫郵件說:「文學與文字是為大眾、一般人服務的。」他製作了無數的World Diary寄給全世界三十幾個國家的人,多年來也寫了巨量的文字分享給有聯絡的人。在這個忙碌的時代,收到的反饋往往遠少於發出的。我向來珍視這種饋贈,通常都會有所回應。這最初是出於對長者的禮貌,後來漸漸竟成為習慣。譬如一九年四月間,較長時間未讀到先生的新作,我居然十分擔心起來,便不斷地用各種方式聯繫——因為明白,文字乃其生命的印跡,生命不息,文字不止。

常生先生最為重要的著作,當然應是《蘇軾行蹤考》。但他反復與我言,這部《黃州蘇軾》是他「寫得最好的一本」。因此受命作序,倍感壓力,躊躇七八日未能動筆,下筆幾日又未能成行。平日凡有新作,他常寄來,有時更邀我校改。既蒙錯愛,我也愿勉力效勞。《蘇軾行蹤考》耗費了常生先生學術研究中的大部分精力,而由于篇幅巨大也成为一部修訂起來非常困難的著作。如果說那百万言的文字我們尚可略微幫忙一二,其中精彩且不可或缺的地圖则非其本人難以做到。儘管他有意將十年後的修訂重任付於我,但畢竟遠不可期。於是另闢蹊徑,「《蘇軾行蹤考》中細節性的錯誤,不再統一改,而在後續的新著中改正。那麼新寫的這一個系列,就相當於第二版的《行蹤考》」。前時的《常州蘇軾》,與這部《黃州蘇軾》即是。

黃州無疑是蘇軾一生中最為重要的地標之一。常生之著以二十餘萬字、百又七十餘幅圖片,詮釋蘇軾人生的轉捩——「從低潮中再度走出來,並且讓自己的才華充分發光發亮,逐漸邁向高峯的歷程」。知其來處,「烏臺詩案」算是前因;觀其大略,「蘇軾與黃州」便如概要;「黃州歷史沿革及城郭」是文學地理學的考據;历年之事,詳盡鋪開,乃是主體。集成蘇軾與黃州的所有——他為何來此、從何而來、此地如何、來此做了什麼、去了哪些地方、見了哪些人、寫了哪些作品,為寫出一部沒有錯誤缺點的蘇軾傳記奠定基礎。常生先生的研究既細緻入微,又鞭辟入裡。其中照片,得之於親手拍攝。如「流響」石刻是古跡,赤壁磯是現況。據《行蹤考》所言,他第一次到黃州赤壁追循蘇軾足跡大約應在二十七年前。而如此考察遠不止一次。一八年春和一九年秋,常生先生曾兩到山東,我即親從之赴萊州、諸城等地考察。為看一眼「三山」,長途車行來回七八個小時,廢寢忘食。在古密州之地,我們也拍得山石上的「麗景亭」。其中地圖,更是他苦心孤詣繪製。他曾告訴我,這樣的地圖有時要好幾天才能畫好一個。《黃州蘇軾》導引每一個願意親近蘇軾、走近黃州的人。黃州,是蘇軾的聖地,不必再經受「平生功業」的拷問!

初見常生先生,即覺其十分與眾不同。同學於隨園,寓居十一舍,真是機緣。漸漸熟悉後,更幾乎無話不談。聽了傳奇諸多,學到世理種種。談文學歷史自然最多;也有時寄來幾首歌,「你都聽完,必然滿懷喜悅」;抑或推薦最新的優質影片,值得一觀。後來散在天涯,依然聯絡不斷。先生曾期我能踵武,每有計劃多告知於我,有重大決定也請我提建議。而中心話題,大多又離不開蘇軾。譬如去歲六月,他計劃研究蘇軾與佛教,七月即擬寫《蘇軾與常州》——而今不僅常州已見,更喜得黃州。他認為蘇軾是人類共有,因此致力文化資源共享,將自己辛苦所得的成果無償拿出。他想建立一個「蘇軾與世界文明」網站,把三蘇相關資料都上傳,或建一網域叫“蘇東坡.global”。短視頻是當今傳播文化的重要新興途徑,他想來大陸重走東坡路,拍攝系列短片在網絡中分享給世人……無怪乎他自認為「職業研究蘇軾」的一個人!

歲月不居,李常生先生已過七旬,身又有恙,本不宜過於辛勞。儘管每次通话我必道「李老师請多保重」為結,但卻不能勸他舒緩節奏。唯珍惜當下,願河清人壽。蘇軾之敘范文正公文集,說公之文不待敘而傳,故不敢辭。那麼「獲掛名其文字中」的「疇昔之願」,亦可惠賜此序一個冠冕堂皇的成文理由。感謝東坡先生,致敬常生先生!

                                                金 瑋

二〇二一年四月於濟南

【註】本文原為李常生《黃州蘇軾》序言之一,見《黃州蘇軾》,新北市:城鄉風貌工作室2021年8月版。

 

金瑋於密州超然台。

金瑋於常州孫氏館。

李常生

李常生與金瑋攝於南京師範大學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