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津琥專區

眉州功業推黃州——蘇軾在黃州

眉州功業推黃州——蘇軾在黃州

袁津琥   2021/10/13

據說蘇軾晚年路過鎮江金山寺時,見到那裏掛有自己的一幅畫像,不禁雅興大發,題其後曰:「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繫之舟。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見宋釋普濟《五燈會元》卷十七)這首詩雖不見於清以前蘇詩各刊本,但似嘲似諷,如怨如訴,諧謔中暗含幾多酸辛,自非一肚皮不合時宜之坡公不能為也。

那麼蘇軾為什麼認為自己平生「功業」,首推黃州呢?是一時趁韻,還是黃州在其一生中確實佔有獨特的地位呢?

答案顯然是後者。

元豐二年(1079)七月,御史中丞李定等指控蘇軾謗訕朝政,蘇軾被從湖州知州任上逮繫御史臺,史稱「烏臺詩案」。最後經多方營救,十二月,蘇軾以責授水部員外郎、黃州團練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簽書公事得釋。元豐三年(1080)二月一日,時年四十五歲的蘇軾到任。至元豐七年(1084)正月二十五日,宋神宗手劄移蘇軾汝州團練副使、本州安置止,蘇軾在黃凡四年餘,可以說黃州是蘇軾後半生長達二十多年斷斷續續的貶謫生涯的起點。

宋時州府分九個等級,黃州屬最低等級的下州,轄黃岡、麻城、黃陂三縣,州治黃岡(今湖北黃岡)。據樂史《太平寰宇記》卷一百三十一《黃州》記載:「戶:唐開元戶一萬一千五百一十二;皇朝戶主七千三百四十二,客三千六百九十。人物:無。」此雖是宋初時的資料,但直到元豐時,黃州一帶民生之艱難,文化之落後,其實並無多大改善。《東坡志林》卷五:「近聞黃州小民,貧者生子多不舉,初生便於水盆中浸殺之,江南尤甚,聞之不忍。」又《與朱鄂州書》:「天麟言:岳鄂間田野小人,例只養二男一女,過此輒殺之,尤諱養女,以故民間少女,多鰥夫。初生輒以冷水浸殺,其父母亦不忍,率常閉目背面,以手按之水盆中,咿嚶良久乃死。」足見一斑。

少年得志,文名冠天下的蘇軾竟然來到了如此荒涼的黃州,這在當時無疑是轟動一時的大事。

故人陳希亮之子陳慥(字季常)知道蘇軾要來黃州,早早地就在麻城岐亭北二十五里的山上守候,並留宿五日,成為蘇軾在黃時的密友之一。蘇軾自敘「凡余在黃四年,三往見季常;而季常七來見余,蓋相從百餘日也」(見《岐亭五首敘》)。黃州知州徐大受(字君猷),甫見蘇軾,即相待如骨肉(見《與徐得之》其一),此後在他知黃的三年裏,每年重陽,都會邀請蘇軾在棲霞樓飲宴(見《醉蓬萊·余謫居黃州,三見重九,每歲與太守徐君猷會於棲霞樓》)。

然而貶謫期間的生活,並不可能都是這樣愜意。

多病孤寂    佛道養生

蘇軾首先遇到的問題是疾病。黃州僻陋多雨,蘇軾乍到,水土不服,致疾病嬰身,書信中可考者即有眼疾、風毒、咳嗽、瘡癤、臂疾、腿疾、吐血等。「軾春時病眼」(見《與徐得之》其一);「某今年一春多病,近又得時疾,逾月方安」(見《與沈睿達》其一);「某臥病半年,終未清快。近複以風毒攻右目,幾至失明」(見《與蔡景繁》其二);「某病咳逾月不已」(見《與蔡景繁》其九);「春夏多苦瘡癤、赤目」(見《與李公擇》其八);「元豐五年三月,余偶患左手腫「(見《單龐二醫》);「自夏曆秋,毒熱七八十日不解。炮灼理極,意謂不復有清涼時「(見《書淵明酬劉柴桑詩》);「偶患一瘡,腿上甚痛,行坐皆廢」(見《與王佐才》其一)、「鐘乳丸更求數服,吐血復作也」……也難怪這期間他多次被人傳出死訊(見《答范蜀公》其二、《與李公擇》其八)。

黃州一帶,故屬楚地,巫風盛行,市集上經常會有半瘋半癲的怪人,有的頭戴三朵花,預測他人吉凶禍福(見《三朵花》);有的會降神符籙……佛寺道觀亦盛,佛教禪宗四祖道信、五祖弘忍、六祖惠能都和此地有千絲萬縷之間的關係,實非偶然。蘇軾自幼受佛道二教思想浸淫,他的母親程太夫人不發宿藏,不殘鳥雀的行為明顯是受佛家宿命、護生思想的影響。蘇軾七歲時,有朱姓老尼為其言後蜀孟昶避暑摩訶池撰詞事(見《洞仙歌·序》),當也是因此尼與他母親多有往還,才得預聞。八歲時,蘇軾又師從眉山道士張易簡三年,對道家那套吐納、導引、修煉之類的養身之術,耳濡目染,想必也不會感到陌生。「烏臺詩案」得釋後,蘇軾有感於自己彼時「不異雞鴨之在庖廚」,即開始戒殺食素,並且戒殺的種類越來越多(見《東坡志林》卷八)。到黃州不久,貶謫筠州監酒稅的弟弟蘇轍的幼女,身邊的老乳母,家鄉的堂兄又相繼去世,一連串地變故使他深感人命危脆,「惟佛經以遣日」(見《與章子厚參政書》其一),並與當地僧侶圓通、寶月、無擇、清隱等往來密切。蘇軾密友如陳慥、張方平、王鞏等皆好修煉,蘇軾在湖州時,就曾經服食過數兩軟朱砂膏(見《與王定國》其三),但丹材多出南荒,湖州並不易得,蘇軾當時的服食,只是偶一為之之舉。現在來到南方,得天獨厚的條件,周圍環境的影響以及疾病的困擾,使他開始重視道家的修煉養生之術,並身體力行。「辱書,極論內外丹事,劣弟初不及此,受賜多矣」(《與劉器之》其一)「近年頗留意養生……間或為之,輒有奇驗,今此閑放,益究其妙」(見《養生訣》);「吾儕漸衰,不可復作少年調度,當速用道書方士之言,厚自養煉。「(《答秦太虛》其四)。由於蘇軾本人對道家的修煉之術瞭解較多,並對服食丹藥之類持謹慎態度,《與王定國》其八:「近有人惠丹砂少許,光彩甚奇,固不敢服」,所以修煉過程中,不僅沒有發生過「退之服硫黃,一病迄不痊」之類的事故,而且效果還非常不錯。「近頗知養生之術,亦自覺薄有所得,見者皆言道貌與往日殊別。」(見《與王定國》其八》,「論養生之法,雖壯年好訪問此術,更何所得。然比年流落瘴地,苦無他疾,似亦得其力爾。」(見《與李公擇》其七)此習慣更一直伴隨其後半生。

貶所初期的生活是孤獨寂寞的。這裏不聞鄉國消息,如在井底。家人也不在身邊(蘇軾到黃的四個月之後,蘇轍始護送蘇軾家眷來黃),蘇軾孤身寓居在定惠院的僧舍中,隨僧蔬食。偶爾或尋溪傍谷,釣魚採藥;或江邊弄水挑菜,便過一日。這讓長期生活於次府(杭州)、上州(密州、湖州),習慣了酒食相逐,歌舞喧囂生活的他覺得自己一下仿佛成了深夜那獨往獨來的「幽人」,寒空中無枝可棲的「孤鴻」(見《卜算子·缺月掛疏桐》)。但謫居既久,蘇軾開始安土忘懷,他在給友人的信中寫到:「臨皋亭下八十數步,便是大江,其半是峨嵋雪水,吾飲食沐浴皆取焉,何必歸鄉哉?江山風月本無常主。閑者便是主人。」一如本是黃州人,元不出仕而已,慢慢地和當地父老們打成一片,所謂「所與遊者,亦不盡擇,各隨其人髙下,談諧放蕩,不復為畛畦。」有時來客面對才高一世的蘇軾,不知該談又能談些什麼時,蘇軾總是鼓勵他們談鬼,有的人推辭說世間哪來的鬼啊?蘇軾說:「那你就胡亂瞎編下嘛」(見《避暑錄話》卷上),聞者無不大笑,一座盡歡。蘇軾在和友人的信中說到:「得罪以來,深自閉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間,與樵漁雜處,往往為醉人所推罵,輒自喜漸不為人識。」(見《答李端叔》)就這樣,在黃州,蘇軾悄然完成了從士大夫到「識字耕田夫」的轉變,完成了從「上可以陪玉皇上帝」到「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兒」的轉變(見《輟耕錄》卷二十引《漫浪野錄》)。

東坡力耕    饕餮自娛

黃州一帶,向為中原文人雅士所不至,本乏名勝,但是無論是尋常的道觀寺院、荒江野村,還是雜花滿山的一株海棠、道旁的梅花、傳說中的古戰場……蘇軾都能陶醉於其中,借山水萬物以自娛。蘇軾說:「所謂自娛者,亦非世俗之樂,但胸中廓然無一物,即天壤之內,山川草木蟲魚之類,皆是供吾家樂事也。」(見《與子明兄》)隨著東坡屐齒所至,不斷登臨題詠,東坡赤壁、遺愛亭等,更是風流至今。蘇軾這一時期所寫的詩文和他早年的同題材詩文相比,開始流露出他對人生命運憂喜相尋,浮沉不定的無奈。人生如夢之意,常見於詞作之中,如《南鄉子》:「萬事到頭都是夢」,《江城子》:「夢中了了夢中醒」,《念奴嬌·赤壁懷古》:「人生如夢」,《醉蓬萊》:「笑勞生一夢」,《滿庭芳》:「百年裏,渾教是醉,三萬六千場」,《滿庭芳》:「居士先生老矣,真夢裏」,《十拍子》:「身外儻來都是夢」,然衰憊之氣中,豪放之致固亦未減。

蘇軾要面對另一個重要的問題就是如何維持一家的生計。此前蘇軾俸入所得,隨手輒盡,現在則不得不為此絞盡腦汁。「初到黃,廩入既絕,人口不少,私甚憂之。但痛自節儉,日用不得過百五十。毎月朔便取四千五百錢,斷為三十塊,掛屋樑上,平旦用畫叉挑取一塊,即藏去叉,仍以大竹筒別貯用不盡者,以待賓客。此賈耘老法也。度囊中尚可支一歲有餘,至時,別作經畫,水到渠成,不須預慮,以此,胸中都無一事。」(見《答秦太虛》其四、《與王定國》其八)量入為出,竟到了近乎數米而炊的地步了,時或要靠友朋接濟(見《答李寺丞》其一)。元豐四年,蘇軾的老友馬夢得,不忍心看到蘇軾一家實在貧困不堪,特向州郡請求,將黃州城東的一塊山坡上滿是荊棘瓦礫的、廢舊的營地交付給他開墾,蘇軾為此還買來一頭牛,誰知第二年正遇大旱,田地旱損一半,蘇軾日夜墾辟,筋力殆盡(見《東坡八首並敘》),自嘲是鏖糟(狼狽不堪之意)陂裏陶靖節。耕作固然是艱辛的,但勞苦亦有味。就在墾荒後的第二或第三年,城東的這塊坡地就收穫了二十石大麥,當時蘇軾家的粳米恰好吃完,於是這批大麥派上了用場。大麥粗硬,煮成飯後,吃起來嘖嘖有聲,蘇軾的小兒女們戲稱這是嚼蝨子。不知是大麥不經飽,還是因為難以下嚥,吃得太少,還沒到正午,大家就餓了,只好又用淘米水浸泡煮食,沒想到,甘酸浮滑,儼然有西北村落氣味(見《仇池筆記》卷上)。洪邁曾說蘇軾是因為仰慕白居易才自號東坡(見《容齋三筆》卷五),筆者則以為倒更有可能是為了感謝這塊救命的坡地,為了紀念這段難忘的經歷。也正是從這時起,東坡之名,開始傳播四方,永垂史冊。

我們在翻閱蘇軾黃州以前詩文時,還沒有發現蘇軾在飲食上有特別的嗜好。但是到了黃州以後,細心地讀者不難發現,蘇軾好像突然變得饕餮起來:愛吃魚,愛吃筍(見《初到黃州》),愛吃豬肉,愛吃農家不知名的糕點(見《劉監倉家煎米粉作餅子,余云為甚酥。潘邠老家造逡巡酒,余飲之,莫作醋,錯著水來否?後數日余攜家飲郊外,因作小詩戲劉公求之》)……甚至親臨庖廚,見之自己的詩文及他人的筆記中,不一而足。還出現了對這些食物的具體烹調方法。如《煮魚法》:「子瞻在黃州,好自煮魚。其法,以鮮鯽魚或鯉治斫冷水下入鹽如常法,以菘菜心芼之,仍入渾蔥白數莖,不得攪。半熟,入生薑蘿蔔汁及酒各少許,三物相等,調均乃下。臨熟,入橘皮線,乃食之。」其它還有東坡肉(見《竹坡詩話》)、東坡羹(見《萍州可談》卷二)等。在黃州,本已多才多藝的蘇軾又在中國烹飪史上留下了屬於自己的一頁——宋代著名美食家、烹飪家。不過,後世讀者千萬不要以為東坡先生這是「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現在看來的山珍河鮮,在當時都是當地土人們視若無睹,棄之不顧的東西,要知黃州一帶,「羊肉如北方,豬牛麞鹿如土,魚蟹不論錢」(見《答秦太虛》其四),所以與其說蘇軾對美食格外偏好,還不如說體現了他對這片鄉土的熱愛、扎根貶所的決心和在艱苦生活條件下,苦中作樂的、豁達的生活態度。用蘇軾自己的話說就是「吾儕雖老且窮,而道理貫心肝,忠義填骨髓。直須談笑死生之際,若見僕困窮便相於邑,則與不學道者大不相遠矣。」(《與李公擇》十一)

綜觀黃州的四年餘,對於蘇軾坎坷苦難的一生來說,就像那「犖確」的「坡頭路」(見《東坡》);「穿林打葉」的小雨(見《定風波·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風葉鳴廊」,天氣「新涼」的中秋(見《西江月·黃州中秋》)。雖然初經貶謫生活的蘇軾,還是不免一度陷於消沉苦悶當中,「處患難不戚戚,只是愚人無心肝耳,與鹿豕木石何異?所謂道者,何曾夢見?」(見《與趙晦之》其三)然而很快,蘇軾以佛家之理遣懷,以道家之術攝生,以自然萬物自娛,鑄就出在極艱極苦的貶謫環境下,隨遇而安的三大法寶,使他才得以有充足地準備面對今後更艱險崎嶇的山路,更猛烈的風雨,更嚴酷的寒冬。從而把他那「爽如哀梨、快如幷剪,有必達之隱,無難顯之情」的一支天生健筆(見趙翼《甌北詩話》卷五),伸向此前優秀作家們從來未曾涉足到的南國更為遙遠荒涼的惠州、儋州,繼續他在文學上的不朽的功業。

作者

袁津琥,男,1971年出生於天津,1990年畢業於原四川省綿陽師範專科學校中文系,歷任秘書、記者等職,現爲綿陽師範學院文史學院教授。

(原刊《文史知识》2017年第2期)

袁津琥 先生

袁津琥 先生

歷代繪製赤壁圖

歷代繪製赤壁圖

歷代繪製赤壁圖

歷代繪製赤壁圖

歷代繪製赤壁圖

歷代繪製赤壁圖

歷代繪製赤壁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