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展覽專區(1)

徐志摩《春·福》

徐志摩《春·福》

 

一、再 別 康 橋

徐志摩(寫於一九二八年十一月六日) 刊於2022/01/03

 

輕輕的我走了,

正如我輕輕的來;

我輕輕的招手,

作別西天的雲彩。

 

那河畔的金柳,

是夕陽中的新娘;

波光里的艷影,

在我的心頭蕩漾。

 

軟泥生的青荇,

油油的在水底招搖;

在康河的柔波里,

我甘心做一條水草!

 

那榆蔭下的一潭,

不是清泉,是天上虹,

揉碎在浮藻間,

沉澱著彩虹似的夢。

 

尋夢?撐一支長篙,

向青草更青處漫溯,

滿載一船星輝,

在星輝斑斕里放歌。

 

但我不能放歌,

悄悄是別離的笙簫;

夏蟲也為我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康橋!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來;

我揮一揮衣袖,

不帶走一片雲彩。

 

二、偶然

(寫於一九二六年五月中旬)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雲,

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訝異,

更無須歡喜——

在轉瞬間消滅了蹤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記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

 

三、我 不 知 道 風 是 在 哪 一 個 方 向 吹

刊於2022/01/03

 

我不知道風

是在哪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中,

在夢的輕波里依洄。

 

我不知道風

是在哪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中,

她的溫存,我的迷醉。

 

我不知道風

是在哪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中,

甜美是夢裡的光輝。

 

我不知道風

是在哪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中,

她的負心,我的傷悲。

 

我不知道風

是在哪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中,

在夢的悲哀里心碎!

 

我不知道風

是在哪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中,

黯淡是夢裡的光輝。

 

四、她 是 睡 著 了

(約寫於一九二五年初夏。) 2022/01/03刊

 

她是睡著了——

星光下一朵斜欹的白蓮;

她入夢境了——

香爐里裊起一縷碧螺煙。

她是眠熟了——

澗泉幽抑了喧響的琴弦;

她在夢鄉了——

粉蝶兒,翠蝶兒,翻飛的歡戀。

 

停勻的呼吸:

清芬,滲透了她的周遭的清氛;

有福的清氛,

懷抱著,撫摩著,她纖纖的身形!

奢侈的光陰!

 

靜,沙沙的儘是閃亮的黃金,

平鋪著無垠,

波鱗間輕漾著光艷的小艇。

醉心的光景:

給我披一件彩衣,啜一壇芳醴,

折一枝藤花,

舞,在葡萄叢中顛倒,昏迷。

 

看呀,美麗!

三春的顏色移上了她的香肌,

是玫瑰,是月季,

是朝陽里的水仙,鮮妍,芳菲!

夢底的幽秘,

挑逗著她的心——純潔的靈魂,

像一隻蜂兒,

在花心恣意的唐突——溫存。

 

童真的夢境!

靜默,休教驚斷了夢神的殷勤;

抽一絲金絡,

抽一絲銀絡,抽一絲晚霞的紫曛;

玉腕與金梭,

織縑似的精審,更番的穿度——

化生了彩霞,

神闕,安琪兒的歌,安琪兒的舞。

 

可愛的梨渦,

解釋了處女的夢境的歡喜,

像一顆露珠,

顫動的,在荷盤中閃耀著晨曦!

 

五、蘇 蘇

(寫於一九二五年五月五日。)2022/01/03刊

 

蘇蘇是一個痴心的女子:

像一朵野薔薇,她的丰姿;

像一朵野薔薇,她的丰姿——

來一陣暴風雨,摧殘了她的身世。

 

這荒草地裡有她的墓碑:

淹沒在蔓草裡,她的傷悲;

淹沒在蔓草里,她的傷悲——

啊,這荒土裡化生了血染的薔薇!

 

那薔薇是痴心女的靈魂,

在清早上受清露的滋潤,

到黃昏時有晚風來溫存,

更有那長夜的慰安,看星斗縱橫。

 

你說這應分是她的平安?

但運命又叫無情的手來攀,

攀,攀盡了青條上的燦爛,——

可憐呵,蘇蘇她又遭一度的摧殘!

 

《蘇蘇》是1925年由徐志摩所作的詩歌,同時也是徐志摩這類題旨詩歌中的佳作。該詩以薔薇為線索,縱貫串接起蘇蘇的生前,字裡行間透露著詩人對於蘇蘇不幸遭際的同情。

六、常州天寧寺聞禮懺聲

有如在火一般可愛的陽光裏,偃臥在長梗的,亂雜的叢草裏,聽初夏第一聲的鷓鴣,從天邊直響雲中,從雲中又迴響到天邊;

有如在月夜的沙漠裏,月光溫柔的手指,輕輕的撫摩著一顆顆熱傷了的沙礫,在鵝絨般軟滑的熱帶的空氣裏,聽一個駱駝的鈴聲,輕靈的,輕靈的,在遠處

響著,近了,近了,又遠了……。有如在一個荒涼的山谷裏,大膽的黃昏星,獨自臨照著陽光死去了的宇宙,野草與野樹默默的祈禱著,聽一個瞎子,手扶著一個幼童,鐺的一響算命鑼,在這黑沉沉的世界裏回響著;

有如在大海裏的一塊礁石上,浪濤像猛虎般的狂撲著,天空緊緊的繃著黑雲的厚幕,聽大海向那威嚇著的風暴,低聲的,柔聲的,懺悔他一切的罪惡;

有如在喜馬拉雅的頂巔,聽天外的風,追趕著天外的雲的急步聲,在無數雪亮的山壑間迴響著;有如在生命的舞台的幕背,聽空虛的笑聲,失望與痛苦的呼籲聲,殘殺與淫暴的狂歡聲,厭世與自殺的高歌聲,在生命的舞台上合奏著;我聽見了天寧寺的禮懺聲!這是哪裏來的神明?人間再沒有這樣的境界!

這鼓一聲,鐘一聲,磬一聲,木魚一聲,佛號一聲,……樂音在大殿裏,迂緩的,漫長的迴盪著,無數衝突的波流諧合了,無數相反的色彩淨化了,無數現世的高低消滅了……

這一聲佛號,一聲鐘,一聲鼓,一聲木魚,一聲磐,諧音盤礡在宇宙間──解開一小顆時間的埃塵,收束了無量數世紀的因果;

這是那裏來的大和諧──星海裏的光彩,大千世紀裏的音籟,真生命的洪流:止息了一切的動,一切的擾攘;

在天地的盡頭,在金漆的殿椽間,在佛像的眉宇間,在我的衣袖裏,在耳鬢邊,在感官裏,在心靈裏,在夢裏……

在夢裏,在一瞥間的顯示,青天,白水,綠早,慈母溫柔的胸懷,是故鄉嗎?是故鄉嗎?

光明的翅羽,在無極中飛舞!

大圓覺底裏流出的歡喜,在偉大的,莊嚴的,寂滅的,無疆的,和諧的靜定中實現了!

頌美呀,涅槃!頌美呀,涅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