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峽兩岸生離死別的故事(1)

徐婉嬋王振康的故事—與分離卻成永別

徐婉嬋王振康的故事—與分離卻成永別

撰於12月25日,2020

 

七十年前的今天,我們在西湖走散……

再次見到我魂牽夢縈一生的戀人,已是在七十年後,而你卻成了一抔黃土。

2018年8月29日,孔柏年先生急匆匆趕到我家,從手機中翻出一張照片,問我是否認識。我戴上老花鏡湊過去,瞬間呆在那裡。

1949年,他在兵荒馬亂中隨國民政府撤離大陸,從此杳無音訊。一別,便是一生。

 

“ 徐婉嬋,有三個空軍來找你!” 1947年的一天,一位同學跑進宿舍喊我。

那年,我21歲,正就讀浙江省立杭州高級醫事職業學校。我很驚訝,跟著同學下了樓,只見3個身著軍裝的人看著我笑。我認出來了,其中一位,前一天見過。那是10月31日,為慶祝蔣介石六十大壽,杭州體育場舉辦了一場聯校體育比賽,我是學校的女排隊員。那天體育場人山人海,女排們正在場上奮力揮臂扣球時,天空突然下起大雨,我們像受驚的小鹿,跑到主席台上躲雨,那裡,恰是空軍官校學生們的觀賽場。

身著白色球衣的我被雨淋濕,想找同學要手帕擦拭,就在我回頭張望時,突然看到身後一個籃球運動員,正目不轉睛地望著我。

 

那年我21歲。再次見面,只見他穿著一身筆挺的美式空軍制服,高聳的軍帽帽簷壓在眉毛上,英氣逼人。

見到我,他顯得有些緊張。同來的人笑著在背後推他一把,他才結結巴巴地對我說:“ 我們想……想來參觀一下你們學校……”

他叫王振康(後改名王斌),是杭州筧橋中央航校第25期學員。1944年,為響應蔣介石 “ 一寸河山一寸血,十萬青年十萬軍 ” 的號召,正在南京金陵大學讀書的他投筆從戎,趕赴印緬戰場。抗戰勝利前,又考入筧橋中央航校。

 

後來,我們相愛了。

每天清晨,當太陽升起,總有一架戰鷹如約從筧橋方向飛來,時而直衝雲霄,時而低迴盤旋,那貼著學校屋頂呼嘯而過的轟鳴,至今難忘。

我常跑出教室,努力向天空揮手。

 

那時,航校學員每天都要駕機訓練,振康常常將地點選在我的學校。

到了周末,他會身著綠色空軍制服,開著敞篷吉普車到學校接我,然後去岳飛墳邊的攤位租兩輛自行車,並肩騎行到西湖。

那時的杭州姑娘,以有個筧橋空軍男友為榮。

 

有一次,我們爬山時,我腳下一滑,他趕緊伸手將我扶住,那是我們第一次牽手。十指相扣的瞬間,我倆都羞紅了臉。

不能相見的日子,我們就用頻繁的書信表達愛慕。曾是哲學系大學生的振康文筆優美,柔情脈脈又體貼周到。

有一天,我們泛舟西湖,振康看著我,表情突然凝重起來,他握住我的手說:“ 假使有一天,我們不小心走散了,那麼就在岳飛墳前等吧,最多十年,老天一定會讓我們重新相聚的。”

我聽了一愣,很感動,但也有些好笑:這麼小的杭州城,我們怎麼會走散?

 

現在想起來,我那時好單純,而身為軍人的振康,已經感知到了即將到來的腥風血雨。

1948年冬天,筧橋中央航校緊急遷往台灣,振康要隨部隊換防。臨走的前一天晚上,我們來到西湖邊,他把我緊緊攬在懷裡,迫切地說:“ 婉嬋,我們結婚吧,和我一起去台灣。”

年幼無知的我,當時根本沒有體察到他焦灼的內心,也不知道戰爭意味著什麼。我告訴他,辛苦讀書四年,再過半年就要畢業了,等拿到畢業證後就去台灣。

 

振康尊重了我的選擇,送我一張別緻的新年賀卡。上面寫著:祝您新年快樂、前途幸福,謹以此贈給我想念中的人兒。

那是1948年的12月15日,一個我至死也不會忘記的日子。是我們第一次分別,也是永遠。

在之後紛亂的歲月裡,我始終將這張賀卡帶在身邊,一直保留了70年。

 

2008年12月15日,我們分別60年之際,我在賀卡上寫下一段話:彈指一揮間,60年過去了,48年12月15日是什麼日子,今又12月15日,兩岸直航的時刻,您在哪裡?我們都是83歲高齡的人了,只有九泉相見,天堂之路又在何方,心痛難忍。

現在想起來,我萬分懊悔,如果當時堅定地跟著他走,我的一生,或許不會有那麼多的折磨。

 

1949年,國共戰爭烽火連天。

這年初,振康從上海給我寄來一封信,我這才知道,他已從台灣又出任務到了上海。信中,他只簡短留下自己在台灣的詳細地址:台灣屏東機場,空軍第十一大隊第四十四中隊,並希望我儘早動身去台灣。

可我,仍在等畢業。

 

4月21日,渡江戰役打響,長江防線只一天便被解放軍突破,兩天後南京失陷,十天後,杭州失守,二十多天後,上海淪陷。一夜之間,杭州再無吉普車和空軍的身影,留守筧橋航校的看門人也不知去向。

杭州街頭,到處是丟了魂尋找戀人或丈夫的女人,其中,就有我發瘋般的身影。我天天看報紙,希望能從中尋找振康的下落,但一無所獲。

振康曾對我說:“ 我是軍人,命可能不長,你要好好考慮。”

 

我坐在岳飛墳前,想起他說過的這句話,立即起身離開,怕自己忍不住放聲哭出來。絕望中,我花了一塊大洋請算命先生看相。我想知道:他在哪?還活著嗎,我們何時才能相見,我剛從郵局寄出的兩件親手編織的毛衣,他收到了沒有?算命先生說:人還在,遠在海角天涯。

 

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我把振康從上海發來的那最後一封信看了又看,堅信他是隨部隊撤到台灣去了,多少心安了一些。這年7月,我終於畢業,但因戰爭交通中斷,赴台結婚已不可能。3個月後,新中國宣告成立。

我們真的離散了。

 

1950年春,我收到母親從老家寄來的信,她說,振康的弟弟振業參加了解放軍,並隨南下解放舟山的部隊來到臨海赤水村。那正是我的家鄉。振業找到我的母親,打聽哥哥的下落,可母親一無所知,就將我的地址告訴了振業,振業說,等他打完仗,一定會再來找我打聽哥哥的消息,並給我母親留下了他家在安徽的地址。

 

收到母親的信已是一個月後,我立即上街買了幾塊杭州綢緞,寄給遠在安徽合肥的振康父親王少山,以表自己的牽掛之心,但懾於局勢,我沒敢多寫,只是留下自己的名字和地址。可綢緞寄出後,猶如石沉大海,說好打完仗就來找我的振業,也消失在茫茫人海。

 

我至今仍然清楚記得振康家當年的地址:安徽合肥市趙千戶巷1號。我曾讓女兒去尋找,可女兒告訴我,趙千戶巷這條有著數百年歷史的古街巷,早已蕩然無存,連同名字一起消失在解放後的城市改造中。

 

我做夢都想著能與振康在西湖邊重逢。1950年代初期,經常有台灣飛行員駕機回大陸投誠的新聞,我已如死灰的心又復燃了,我期盼著戀人,也能成為駕機回歸的英雄,與我團聚。可是,這期盼很快變成了絕望——聽說駕機回來的人,有的被槍斃了。我十分恐懼,在心中一遍遍祈禱他千萬不要回來。

做夢也沒想到,當年相戀時振康駕著飛機在我們學校盤旋的溫馨場面,後來成為我的 “ 污點 ”。

 

1950年代初,我所在的醫院改制為一所軍隊醫院。按當時規定,所有解放前參加工作的統稱為舊職人員,都必須如實交代自己的歷史。從此,我的檔案中,有了 “ 戀人為台灣空軍飛行員 ” 的字樣。

 

1952年的一天傍晚,由單位激進分子組成的 “ 打虎隊 ” 將我關押起來,說我貪污鉅額公款,通敵台灣戀人,把鉅額貪污款轉移台灣,助台灣反攻大陸。幾天嚴刑逼供下來,我瀕臨崩潰,只好簽字承認這莫須有的罪名。

 

1950年代初的我禍不單行,老家赤水村傳來消息,土地改革後我家被評為地主成分,房屋、財產全部沒收。

我父親早逝,母親成為被批鬥的 “ 地主婆 ”。我的大哥在一個清晨被拉去槍斃了。那天,大嫂哭著去收屍,把大哥身上穿的毛衣脫下交給我洗,我洗著洗著,只見清澈的河面,瞬間被大哥的血染成殷紅一片。

大嫂將洗好的毛衣拆成線,又打成小孩的毛衣,給已經失去父親的孩子們穿在身上。

 

在政治高壓下,我已沒有別的路,痛苦地想了很久,最終決定把自己嫁了。

此時,一個叫王耀振的醫生開始追求我,他與我在同一所醫院。我注意到,他的名字,和振康只相差一個字。我告訴他,我無法忘記振康,心裡會一直留著振康的位置。他說,他都知道,也都理解。

 

1953年,我們結婚了。

我和丈夫耀振結婚後,我們陸續有了3個女兒,孩子的出生,曾一度讓我在忙碌中忘記了振康。但當她們漸漸長大後,我又慢慢想起了他,回憶反復折磨,讓我整夜整夜睡不著。

 

失眠的夜,我會拿出以前振康給我寫的信,邊看邊哭。在我的家裡,至今還保留有振康當年送我的禮物,有旗袍、扇子、派克金筆、香皂、布料等,我一直細心保存了70年,連他當年用來包禮物的橡皮筋都一直留著。

叫它們不應,看它們不理,但它們能解我愁思。

在那個缺衣少食的窮困年代,我將振康送我的鵝黃厚呢衣料,請裁縫製成孩子的大衣, 老大穿完給老二,二姐穿小了又給小妹。靠著這件柔軟暖和的呢大衣,年幼的孩子們,度過了一個又一個寒冷的冬季。

 

振康曾送我一本暗紅色的相冊,裡面有許多我們在一起的照片。天氣好的時候,我會坐在陽光下一頁頁打開。年幼的孩子們時常趴在我的腿上,好奇地指著照片中的人問我是誰,我也不隱瞞。

當我和孩子們談到我的空軍戀人時,丈夫耀振總是默默地聽著,有時也跟著笑。

 

後來我曾數次回過杭州,每次去都會想起當年振康和我的約定:“ 假使有一天,我們不小心走散了,那麼就在岳飛墳前等吧,最多十年,老天一定會讓我們重新相聚的。”但是我從來不敢去西湖,更不敢到岳飛墳。

 

1957年,我所在醫院開始了轟轟烈烈的整風運動。為響應號召,性格耿直的耀振在會上給醫院黨委領導提意見,第二天,醫院裡貼滿了針對他的大字報,他被停職。

1958年,耀振被打成右派,被迫離開他心愛的手術台,開始長達21年的下放勞改生涯。

他遭迫害後,21年間沒有一分錢工資,家裡經濟條件一落千丈。

 

1960年的耀振—

耀振被押送到原籍寧海農村勞改時,三個孩子都很小,最大的還不滿五歲,後來他又調到寧夏鹽池勞改。

1963年冬天的一個下午,我正在屋內睡午覺,忽然聽到窗外有人說話:“小朋友,你知道徐婉嬋家在哪裡嗎?” 只聽二女兒奶聲奶氣地說:“ 不許去,我媽媽在睡覺,不許你去我媽媽家!”

我立即起身跑出去,只見8歲的女兒兩手呈一字伸開攔在陌生人面前。

對面的人,正笑呵呵地看著她。他頭戴西北皮帽,身著破舊的黑色棉大衣,肩挑一擔行李,風塵僕僕。

看到他,我眼圈紅了,對女兒說:“ 是爸爸,快叫爸爸。”

耀振一把將女兒抱起來親了又親,女兒卻只呆呆地看著他。

這是耀振​​21年勞改生涯裡,唯一一次回家,是我們全家少有的團聚。後來我才知道,那次他之所以能回家,是因為他救了農場領導妻子和孩子的命。

 

耀振後來一直駐紮在農村,為讓窮苦百姓看得起病,他自學中醫,救人無數。

1966年,文革爆發。我檔案裡的歷史 “ 污點 ” 再次被翻了出來成為罪狀,造反派說我利用家裡的收音機,偷聽敵台,試圖與台灣戀人裡應外合,反攻大陸。

我預感到紅衛兵要來抄家,在一天夜裡,我流著淚把振康給我寫的信一封封丟進火裡,但那些照片,我卻無論如何捨不得燒掉,我僥倖地想或許他們不會在意,便把照片藏在了箱子底下。

 

一天早晨,造反派衝進我的家裡,翻箱倒櫃搜出那些照片後揚長而去。

我的女兒,被劃為黑五類子女,不僅被同學看不起,連老師也另眼相看。1978年恢復高考,成績優異的二女兒想要報考美術學院,卻被告知右派子女不得報考大學。當時女兒們心裡恨極了父親。

 

我和三個女兒—

領導頻頻找我談話,要我和丈夫離婚劃清界限,但我始終不肯,我知道,他是冤枉的。終於在1979年,耀振迎來平反,回到原單位上班,這一年,他已經54歲,兩鬢花白。荒唐的是,在平反後他才知道,自己右派分子的身份,並無當地官方批文。他21年的青春年華就這樣白白葬送,事後無人過問,更遑論賠償。耀振找到那名陷害他的領導,打了他一記響亮的耳光。

 

在最為困苦的時候,我和丈夫耀振相敬如賓,不離不棄。當苦難終於過去,年逾古稀的我們爭吵卻越來越多,他便常常躲到女兒家裡。

二女兒後來告訴我:有一天,一向豁達風趣的耀振突然神色凝重的對她說:“ 你媽像是得抑鬱症了,她是有心病的,王振康至今生死不明,你媽怎會放心?存了那麼多年的照片、信件,又在文革中被洗劫,現在怎麼辦才好? ”

耀振希望幾個孩子,能幫他打聽王振康的下落,以了卻我多年的心願。

 

我知道後,內心十分感動,只有他知道我的心病。我告訴孩子們,只想知道當年的戀人是否還活著?如果能得到他的一張照片,便心滿意足了。

在耀振的建議下,孩子們帶我去醫院檢查,我果然被確診患了抑鬱症。

我心裡清楚,那麼多年來振康一直在我心裡,暮年更是剪不斷理還亂,以致久思成疾。那時,我早已沒有信可懷念,只有時常拿出振康送我的禮物以慰相思。

 

振康70年前送我的旗袍—

耀振從此再沒有和我吵過架。但我的體重,從130斤,掉到了70多斤,形銷骨立。

女兒們心疼我,動用了一切關係,想盡辦法去幫我尋找振康的下落,但多年來,結果都是深深的失望。有一次,女兒給一家電視台的尋親欄目打去電話,對方以我不是振康家屬為由,拒絕了。我知道後,十分難過,病也越來越重。

2014年10月的一天,我吞下一把安眠藥。因為耀振發現的早,在鬼門關走了一遭後,我被救了回來。這件事讓耀振坐立不安,為了幫我尋找振康,他專門為此召集了一次家庭會議。

在耀振的建議下,2014年12月,二女兒試著給台灣有關部門寫了一封信。沒想到一個多月後,收到了台灣國防部的回信。

 

知道這個消息後,全家人老小都趕回來圍在我身邊。

因我患有眼疾無法看信,耀振便親自念給我聽:經查,我前空軍飛行員王斌(改名王易斌),於中華民國44年9月20日因駕機參加演習失事,為國殉職,英烈留芳。

 

聽完後,我呆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耀振望著我說:“ 你怎麼不哭呀,心腸這樣硬?”他不知道,人真正悲傷到絕望的時候,是沒有眼淚的。他也忘了,我淚腺堵塞,已二十多年不會流淚。那天晚上,我再次翻看1948年12月15日振康送我的那張賀卡,心痛難忍,上面那寥寥幾十個字,已是他僅存的字跡。

 

 

如今,我已是年逾9旬的白髮老人,而我一生摯愛的振康,他的生命卻停在了32歲,英年永駐。我在一張紙上寫下:年寒歲暮,今又似,看到這些您點點滴滴的痕跡,是您對我的愛的啟示。容顏已老而癡情依舊,原來還有更多的紀念品,都被動亂的文革搶劫一空,無法再得。祝您在天之靈逍遙快樂如在生時一般,這是我最真誠的祝福。婉嬋 2015年2月21日星期六

 

在幫我找到振康的消息半年後,耀振在睡夢中安詳離世。那天半夜,我還給他蓋過被子,待清晨六點叫他起床時,才知他已溘然而逝。在他的追悼會上,我回憶往事,想起他坎坷的一生,以及那麼多年對我的包容和理解,心痛如絞。

 

丈夫去世後,女兒問我:“ 媽媽你到底愛不愛我爸爸?” 我告訴她:“ 我當然是愛你們父親的,否則文革早就和他劃清界限,不會和他相守60餘年,但我也愛振康,這是不一樣的兩種愛。”

 

我患抑鬱症後,女兒常帶我去醫院看病拿藥,耀振就一個人坐在養老院的門口眼巴巴地等我們回來。車子開到他身邊停下,見女兒招手,他便會立即迎上前來,高興得就像個孩子。他悄悄告訴女兒,我不在的時候,他也總以為我在他身邊。一個人去打飯,常常打了兩人份的飯,回到宿舍才知道自己做了傻事,到了該吃藥時,他會把我的藥放好,對著我的床說,婉嬋,吃藥啦,扭頭一看,才發現床是空的。

耀振去後,我十分思念他,萬念俱灰,再次吞安眠藥自殺。

 

我和耀振—

可命懸一線的我,又被救了回來。

孩子們的心情更沉重了,為了卻我最後的心願,找到一張振康的照片,她們四處奔波。2018年8月,我的大女兒偶然認識了抗日將領孔墉之孫孔柏年,他是寧海關愛抗戰老兵的志願者。閒聊中,大女兒和他說起我的往事。

8月29日,孔柏年先生來訪,不待我下樓,他便急匆匆跑到我的臥室,從手機裡翻出一張照片問我:“ 老太太,你認識照片上這個人嗎?”

我戴上老花鏡湊過去,瞬間呆在那裡。

 

振康戎裝照—

1948年,他在兵荒馬亂中撤離大陸,從此杳無音訊。70年後再見,他依然保持著當年分別時的英挺與帥氣。

我激動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用顫抖的手,輕輕撫摸著照片,70年前的影像一幕幕從眼前閃過,心痛難忍。

一旁的女兒看著我,驚呼到:“媽媽,你流淚了呀!”

我緊緊握著孔先生的手,老淚縱橫,許久,才說出一句:“ 他比當年分開的時候,老了。”

當天晚上,我把振康送我的那張賀卡壓在枕頭下,吃了安眠藥,卻一夜未眠。

隨後的幾天,有關振康的信息紛至沓來,從一份詳細的檔案中,我知道了他後來已在台灣結婚,去世時遺下妻子和一兒一女。

 

得知這個消息的第二天,抗戰空軍烈士陳懷民的侄孫陳功先生來我家拜訪,他也是幫我尋找振康照片的恩人。他告訴我,當年台灣當局為避免空軍駕機投誠,要求他們必須在台灣結婚,否則不得再駕駛飛機。

 

我知道,他是怕我難過,但其實,知道振康在台灣成家並有了孩子,我才放心,我最擔心他在台灣孤苦伶仃,如果是那樣,我會愧疚一輩子的。

 

1952年,振康在台灣屏東,改名為王易斌—

後來,我還知道了振康一生曾參加大小戰役69次,包括徐蚌、京滬杭、金廈、大陳等,獲頒一等宣威獎章。

看到京滬杭戰役,我這才曉得,1949年初振康從上海發來的那最後一封信,為何如此簡短,那是我們分別後他距離我最近的一次,卻無法相見。

一時間突然收到那麼多有關振康的消息,就像做夢一樣,我一遍遍詢問女兒是不是真的。每天,我都對著照片喃喃自語:振康,我那麼老了,你卻永遠這麼年輕,在天國相見時,你可還會認得我?

 

9月3日,台灣志願者在台北碧潭空軍公墓找到了振康的墓碑,並幫我獻上一束玫瑰。看到從台灣傳來的照片,我十分欣慰,此生心願已了。

翻看筧橋空軍的歷史,令人心碎。這支在抗日戰爭中立下豐功偉績死傷無數的部隊,在1949年後,又成了反攻大陸的砲灰。看到這些作戰經歷,我突然想起了振康的弟弟振業,當年,振業曾經隨同解放軍南下,他們兄弟倆個,是否曾在戰場上兵戎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