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文老師韓曉秋
于澤俊 2021/12/01刊
認識曉秋才五天,在網上,一個群裡,從未謀面,卻有一種忍不住想寫她的衝動。剛入群那天,我將自己的長篇小說《工人》的電子版發到了群裡,作為給大家的見面禮,曉秋才看到第三章就挑出了錯別字,我急忙加了她私聊,她自我介紹說:“語文老師就這毛病,見了錯字就想挑,發在群裡是不是不好?”
我說:“沒關係,這毛病好,我還準備在群裡懸賞挑錯呢。”
她接著看,邊看邊和我交流,一會一個錯誤,一會一個錯誤,一晚上挑出七八個,讓我十分驚訝,書是正式出版的,經過嚴格的編輯、校對,出版後各方面讀者又給我指出錯誤計二十多條,她居然還能挑出這麼多錯誤,讓我這個專業出版人有點坐不住了,於是急忙索要她的文章,想看看這位語文老師究竟是什麼水準。
打開曉秋的文章,才看了幾段就被她的文字吸引住了,簡練,惜字如金,惜到吝嗇的程度,很有個性。例如:“去天津,去北京,拍片,骨掃描,確認轉移到肺,骨,醫生說,唯有接受化療。做肺穿刺之前,我逃了;經歷過化療,不想再一次。不治,我決定。”連標點符號加起來共六十個字,卻包含了這麼多的故事和情感表達。一下子就把讀者的心抓住了。又如:“幾年後,二姐生了,兒子;又生,還是兒子!爭氣!”我喜歡這樣的文字。
曉秋的文字也不是一味地節省,且看她描述母親的一段話:“父親也愛著這個曾經美麗,而後在生活中表現出聰明,賢慧,善解人意,通情達理,與人為善,吃苦耐勞,處事不亂,剛毅果敢又教子有方的妻子……”一口氣用了七個成語,還有三個形容詞:美麗、聰明、賢慧。在通常情況下,這樣用詞有堆砌之嫌,似乎違反了常識,但是讀完之後,你會立刻感覺到在這一連串詞彙的背後,是她對母親深深的愛,這種愛即使再多的詞彙也難以表達。這種效果一出,連用這麼多成語和形容詞的寫法不但不違反語法常識,反而成了一種修辭上的創造。
除了簡練,還有:準確。福樓拜談寫作時有段名言,大意是說,描述一個動作只有一個準確的動詞,形容一種現象只有一個準確的形容詞,作者寫作時一定要把這個詞找出來。一般人寫作用詞都比較隨便,包括一些專業作家,用詞也不是很講究,往往會自以為功底深厚而不做認真推敲,很少有人能做到處處都用得恰到好處。曉秋做得很好。因為準確,所以簡練,找到了要害的關鍵字才不致於囉裡囉嗦。我一直在追求這種境界,但做不到,曉秋做到了,一定是長期訓練的結果。她看我的小說,指出兩處用詞不準確的地方(顯然不是僅有兩處,而是她不肯多舉,點到為止),一處是描寫一個妓女,我用了“儀態萬方”一詞,她說:“儀態萬方”應用來形容正面的高貴的人物,形容妓女不合適;另一處是寫孩子們扇紙牌,她說該用“搧”字,我說搧、扇通用,她說,還是“搧”好,動作加個提手更形象。像這樣嚴格地“摳字眼”,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只有這樣“摳”,才能摳出好文章。
曉秋的語言生動幽默,很善於捕捉生活的細節。很多地方讀著讀著會讓你不由得笑出聲來。例如寫她如何“改造”丈夫一節,一個問題問兩遍,當問到第三次時,不禁使人捧腹大笑。又如:“老八清清嗓子:啊,南山,快馬加鞭未下鞍,離天二尺三!”簡直把人笑噴了。寫她坐月子期間,丈夫不會煮雞蛋,她告訴他,一次煮兩個,煮五分鐘,有一天來了客人,她告訴丈夫多煮兩個雞蛋,丈夫不知道四個雞蛋該煮幾分鐘,於是便煮了兩次,一次煮兩個。像這種生活細節的捕捉,是最傳神的。寫她輸液的過程,從早晨九點開始點滴,化療藥、靶向藥,護心臟,護肝,護胃,止吐,抗過敏,營養液……滴完晚上10點了,對這樣一個痛苦的過程,她笑稱之為“灌溉”,用了激素以後,人迅速發胖,臉大了一圈,她稱之為“枝肥葉茂”,這種讓人笑著流淚或流著淚笑的幽默,是幽默的最高境界,也代表了她對生活的達觀態度。
好的文章僅僅靠文筆優美、生動幽默是不夠的,還需要具備許多其他要素,其中最重要的真情實感,曉秋的文章以文字見長,更是真情實感的表達,形容母親連用七個成語,不是想出來的,是噴出來的。寫父親的時候,寫到父親去給她買涼鞋,半路暈倒,到醫院檢查,得知患了癌症,不久去世,最後,突然冒出一句:那雙鞋,我一直沒穿過。短短十個字,像一把重錘敲擊在我的心上,頓時眼淚就下來了。我讀她的文章,很多地方是流著淚讀完的。讓你笑,讓你哭,不是文字所能具有的力量,是情感。
曉秋才思敏捷,讀完我的長篇小說《工人》之後,深夜給我寫了一篇1400字的評論,一氣呵成,《工人》出版後,曾有多篇評論見之於報端或網路,都沒有曉秋這一篇評得恰切,而且,在手機上即興寫成,居然沒有一個錯別字。
剛認識曉秋時,我僅僅把她當成一個普通文友,並沒有覺得她有什麼過人之處,看過她的文章以後,頓時肅然起敬。以我的看法,這樣的文字是可以流傳下去的,很為她沒有寫一些“大題材”、“大作品”感到惋惜,問她為什麼不寫,她沒有回答。看完她的全部作品我才明白,她的文章已經是大作品了,只不過在這個資訊爆炸的時代,很多這樣的好文章被埋沒了,而流行的往往是一些垃圾文字,正所謂“露重飛難進,風多響易沉”。
我在網上看到的曉秋的作品共十二篇,其中一篇是寫知青生活,一篇是寫她的教學生涯,其餘十篇全是寫她自己和家人的,這是她規劃的家庭系列,顯然作者還有寫別的系列的計畫,或者已經寫了還沒有發表出來。家庭系列這十篇放在一起,就是一部完整的大作品。十篇文章,九個主要人物,個個栩栩如生,仿佛一出生動的舞臺劇,既寫出了這個家庭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也折射出了整個社會和一個時代。讓我最難忘的有兩個情節,一個是六十年代物資匱乏,每家只供應兩斤米,不夠一家人一頓吃的,為了讓全家高高興興地吃一頓白米飯,吃飽,父親把高粱米淘了又淘,直到把紅色的高粱米洗成白色,和大米煮在一起。讓孩子們絲毫感覺不到生活的艱苦,充滿了對未來的希望。另一個情節是街道限電,每家只准點一盞白熾燈,一到晚上,全家人腦袋聚在一起,圍在燈下看書,在寒冷的內蒙古,在夜深人靜的傍晚,那是怎樣一幅溫暖的畫面呀!還不只是溫暖,這畫面包含的寓意太多太多了,如果把它畫成油畫,一定可以成為傳世之作。
曉秋在寫文章和與人聊天的時候似乎總是有意無意地強調“我是個語文老師”,於是我明白了:她是很以語文老師這個身份感到驕傲的。一個語文老師,一個從三線城市裡走出來的語文老師,能取得這樣的成就,讓“語文老師”這幾個字大放光彩。而她的主要成就還不在這裡,她的主要成就是她的產品、她的孩子——那些分佈在全國各地的她的學生。我想他們對這位語文老師的崇敬,應該比我更甚;每一位聽過她的課的學生,終生都不會忘記。
她不僅是學生們的語文老師,還是他們的人生導師,她說:“語文課不僅是要教會學生們閱讀和寫作,還要教會他們從閱讀中走向成熟。”一位女學生在下晚自習時遭到流氓劫持、輪姦,還被毀了容。一位老師在對本班學生進行安全教育時舉了這個例子,這位女生得知後痛不欲生。韓老師聽說後,立刻趕到了教室,那個學生趴在她胸前大哭了一場,韓老師讓她哭夠,然後說:“比起你所經歷的,這點事又算什麼?”只一句話那位學生就不哭了,已經能夠面對了,拉著韓老師的手走進了教室。當然,起作用的不只這一句話,還有平時日積月累的學生們對她母親般的信任。
俗話說,文如其人。我寫曉秋,完全是憑她的文章和網路上的交談,這些文章和談話已經讓一個活生生的曉秋站在了我們面前,所以我才敢寫。看看她回知青點帶的東西:“大米50斤裝12袋,白麵50斤裝12袋,豆油5千克裝2桶,掛麵20斤裝2箱,另外把丈夫近年發的沒有穿過的勞保服如棉大衣,工作服,大頭鞋,皮手套等都帶上了……”我們知道了,她是一個豪俠仗義之人。
“不治。我決定。”她是一個堅強、果斷的人。
“我睡覺,全世界沒比的。”一個樂觀、豁達的人。在疾病纏身,渾身疼痛的狀態下,還能呼呼大睡,“左邊疼得受不了,換右側再睡仨小時”,這是怎樣的一種豁達呀!
說到這裡,不能不涉及我最不願涉及的那個話題。曉秋身患重疾,癌細胞已經轉移到肺、骨,醫生說,如果不做放化療,生命最多還能維持半年,如今20個月過去了,她依然生龍活虎(很擔心這個詞用得不恰當,又讓語文老師批評。)地活著,每天一起床就上網,和這個聊天,和那個開玩笑,和誰都能搭上話,各種話題都積極參與,每天歡聲笑語,看似口無遮攔,實則處處得體,該說什麼,怎麼說,門清!就像她的文章,挑不出毛病。閑了還要給大家看稿子,她自己名之曰“校對”,實則是在發揮語文老師的作用,不顯山不露水地悄悄幫你提高,我相信每個請她“校對”的作者,都會有這樣的體會。
曉秋給大家帶來了快樂,給新三屆群帶來一片生氣。沒有她,這個群顯然要寂寞得多。不知情的人哪裡知道,她正在面臨死亡的威脅!面對死神,她是那樣的從容不迫,那樣的平靜自如,因而將死神逼得節節後退,比起她這種毫不畏懼的勇氣,她的成就、她的產品反而要退居其次了。看到她每天快樂的樣子,我從心裡為她感到高興。相信那句老話:吉人自有天相,死神奈何不得她。
願上蒼保佑她!
2019.5.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