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金坤專區(2)

霍師一面銘恩永——霍松林先生憶略

霍師一面銘恩永——霍松林先生憶略

李金坤  2022/02/09刊

驚聞97歲的學界壽星霍松林先生於2017年2月1日駕鶴遠逝,作為雖只與霍老一面之忘年交誼的我,卻依然悲慟不已,哀思泉湧。我輕輕地走向後陽臺,面朝西北,整肅衣服,立正低首,雙手合十,靜默祈禱:誠願霍老先生道山歸途,一路安好!

此刻,我的思緒遽然飛到了三十年前於霍老書齋訪學的動人一幕。大約在我們瀋陽師範學院(現為瀋陽師範大學)古典文學助教進修班的第二個學期的六月份,我們一行十餘名學生去拜訪陝西師大古典文學著名學者霍松林教授,此謂“訪學”。(這次我們還拜訪了山東大學杜甫研究專家蕭滌非先生等名家)其時霍老雖已年逾花甲,但身板硬朗,面色紅潤,中氣十足,發聲清朗,給人以“腹有詩書氣自華”(蘇軾《和董傳留別》)的高雅而親和的感覺,是典型的豪士形象。在霍老的見山樓書齋裡,我們或坐或立,恭敬聆聽霍老給我們“傳道授業”、釋疑解惑。鑒於培養高校青年教師具有研究生學歷層次的實際需要,霍老結合他治學的經歷與體會,現身說法,重點給我們講述他如何做學問的內容。他勉勵我們做好學問要堅持三點:一是要有實事求是的創新開拓意識,不可人云亦云;二是要有堅持真理、百折不撓的學術品格,不可半途而廢;三是要有學術研究與文學創作相結合的名士風度,不能局限一隅。如此做學問的金玉良言、度人金針,對於我們這些初入學術之門的青年教師而言,不啻是一場“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杜甫《春望》)的及時雨。頗有“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的欣喜之感。在我後來的治學生涯中 ,霍老的治學良言給我以很大的影響。如果說我在學術研究上能夠做出一點成績並在學界產生一定影響的話,那麼,霍老的諄諄教誨是起了潛移默化之重要作用的。

正是由於那次兩小時左右的訪學霍老的拜師活動,使我更加敬重霍老高尚的人品與高雅的學品,尤其是將學術研究與文學創作相結合的治學路徑,更是行之有效而受益匪淺。平時,我在教學中偶有體會寫點小文章,或者遇到一些百思難解的問題,我都會首先想到霍老,及時奉函請教。儘管霍老事務繁多,但他總是很快回覆。有時間隔稍長一點,他總要說明延覆的原因。尤為令人感動的是,霍老的每封回信都一律稱呼我為“老弟”。“老弟”一詞,本是同族、同輩、同門之間對比自己小的男性的親切稱呼,可霍老長我30餘歲,何以稱為“老弟”?原來這正是霍老保持了古代雅士的遺風,是作為長輩的他對晚輩的較為客氣的稱呼。從中不難體察到霍老對晚輩學人的厚愛與友善摯情。

時間到了上世紀90年代初,由於當時縣城電大教學環境較差的緣故,我想通過讀博提升學歷來改變自己的命運,故想報考霍老的博士研究生。因此,我便斗膽給霍老寫信,談了自己的想法以及外語水準一般的實情,並隨信附了我已發表的科研成果目錄及幾篇代表作。一周以後,我就收到了霍老掛號寄來的一個厚厚的信封。拆開一看,是先生三頁紙的長信與報考博士的各種表格。霍老信上說,非常歡迎我報考他的博士研究生,對我的研究成果予以較高的評價,認為在條件有限的縣城電大能夠做出如此成果來,即使條件較優越的全日制大學的青年教師也是難以做到的。至於我擔心的外語問題,他則希望我盡力考出自己的水準,並安慰我說,如果外語沒過關,只要與合格線相差不是太多,他可以向研究生院打報告請求破格錄取。最後囑咐我,及早將各類報考表格填好,加蓋單位公章後寄回。霍老知我愛我如子的古道熱腸,著實令人五內俱溫而頓生如遇貴人之感。

天有不測風雲。正當我興致衝衝地將表格填好到單位與教育局蓋章的時候,卻意想不到地被卡住了。他們所謂的理由是:電大教學是以管理為主,無需高學歷的師資。還有,教育系統師資緊缺,不能同意脫產學習。不管我怎麼解釋、如何表白,橫豎就是不同意報考。即便在前後折騰的十多天時間裡,我總是“不到黃河心不死”,依然懷有一絲夢想,希望通過我的真誠與努力能夠“感動上帝”、使他們“良心發現”。孰料,最終還是徒勞的。我一絲不苟填寫的報考表始終沒能蓋上“紅頭大印”。大約過了兩個星期,我又收到了陝西師大研究生院掛號寄來的報考表與一封短信。信上說,霍老擔心郵件出了差錯,所以托他們再寄表格來。面對兩份同樣的表格,我心裡如同打翻了五味瓶一樣特別難受,真是“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李煜《相見歡》)啊。此事雖然過去20餘年了,期間我也多次搬家,也丟棄了一些物件,但這兩份陝西師大博士研究生報考表卻一直珍藏書箱裡。因為它切切實實見證了一位德高望重的著名學者對一位名不見經傳的後生的關愛深情。儘管我後來有機會在他校攻讀博士學位,圓了博士夢,但在我的內心深處,霍老始終是我為人為學的親人般的真正導師之一。

未能報考霍老的博士研究生,在較長的一段時間裡我甚為苦悶,覺得世道艱險,前途渺茫。就在此時,霍老幾次來信鼓勵我,不要氣餒,要像“咬定青山不放鬆”(鄭板橋《竹石》)的翠竹那樣,方向明確,立場堅定,矢志不渝,終究能夠獲得成功。他還以鄉賢華羅庚艱苦奮鬥、自學成才的故事激勵我,證明“雞窩裡飛出金鳳凰”的不朽真諦。幾番勸勉與鼓舞,便將籠罩我心頭的霧霾一掃而空,使自己的前途豁然明亮起來。精神振作起來後,我開始就家鄉唐代的兩位著名詩人儲光羲與戴叔倫進行研究。如對前者,我利用全本的《儲氏家譜》、儲光羲的墓葬實地考察、《金壇縣誌》等地方文物典籍資料,對儲光羲的里貫與生卒年等學術史上莫衷一是的問題進行了全面而深入的考論,發表了《儲光羲里貫、生卒年考辨》一文(刊於《文學遺產》1991年第2期),引起學界較大的反響,當年的《唐代文學研究年鑒》特作為重要文章予以轉摘。霍老知道後,特地寫信祝賀,勉勵我再接再厲,更上層樓。對我鼓舞甚大。

後來,一個偶然的機會,我有幸調入鎮江一所高校從事古典文學教研工作,尋尋覓覓,終於找到了自己心儀的崗位,可謂如魚得水、左右逢源。霍老為此甚為高興,於信中連寫兩遍 “得其所哉”四個蒼勁有力的鋼筆字,並連下兩個重重的感嘆號!欣喜祝賀之意溢於言表,其景其情,焉不動人心魄?尤其令我眼睛一亮的是,隨信,他還特意精選了宋代詩人葉紹翁《遊園不值》的七絕書贈於我。(見圖)

霍老既是蜚聲中外的古典文學研究宗師、又是聞名海內的書法大家,一介書生如我者能得霍老之墨寶,實在是三生有幸。而霍老賜書的重要意義則在於,是他殷切希望我能夠在“春色滿園”的學術園地裡,能夠堅持不懈地開拓創新,像“出牆來”的“一枝紅杏”那樣,出類拔萃,為祖國的教育事業與學術研究作出卓越的貢獻。而今,望著霍老那“剛健含婀娜,韶秀寓清淑”(霍老《論書詩》)馨香如蘭的題詩,作為“編外”私淑學生的我,差可告慰霍老英靈的是:在先生治學精神的策勵下,我已取得博士學位,評上教授,獨立主持並完成國家社科基金後期資助項目1項及省、市社科專案10餘項,出版專著3部、參著20餘部,發表論文300餘篇,榮獲國家、省、市各級社科論文優秀成果獎20餘次。

霍老已逝,精神不朽。我將繼續踐行霍老的治學精神,在有生之年,依然精耕細作於古典文學園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禮記•大學》),努力為祖國傳統文化的承傳與學術事業的繁榮而竭盡綿薄、煥發新輝!

行文至此,哀思難抑,綴以小詩,再抒悼懷。詩云:

驚聞仙逝霍先生,哀慟潸然任縱橫。

忽憶招博邀赴考,但遭阻礙未成行。

承師屢屢來鴻慰,厚我頻頻老弟稱。

瞻仰恩師芳翰久,風檣陣馬總關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