繪畫評論

一畫二主:美藏本《西塞漁社圖》卷新考(熊言安)

一畫二主:美藏本《西塞漁社圖》卷新考(熊言安)

熊言安  2022/1/20 刊

[摘  要] 美藏本《西塞漁社圖》,董其昌跋提出系王晉卿作,而范成大、洪邁、周必大等南宋諸家跋則為李次山而發,一畫二主,自相矛盾;從位置改裝、書風和印章看,董跋應系偽跡;周必大、洪邁跋存在文字抄寫和文史常識錯誤,范成大跋書風與真跡迥然不同,“吳郡侯印”與范氏仕途履歷相違,此皆說明南宋諸跋不是真跡;張丑《真跡日錄》認為畫“系院人筆”,當可採信;《西塞漁社圖》有可能據文獻記載作偽。

[關鍵字] 董其昌;李結;《西塞漁社圖》;范成大;周必大

美國大都會藝術博物館藏《西塞漁社圖》卷(以下簡稱“美藏本”),絹本,水墨設色,縱40.2釐米,橫135.5釐米,無款,簽題作“宋人西塞漁社圖卷”。《宋畫全集》第六卷題為南宋李結作。圖後有南宋范成大、洪邁、周必大、趙雄、王藺、閻蒼舒、尤袤、翁埜跋,又有明董其昌、清鄂容安、沈德潛和近代葉恭綽跋。卷中鑒藏印有“煙客”(半印)、“冶溪漁隱”“亳州何氏珍藏”“張爰私印”“恭綽之印”“漢光閣主顧洛阜鑒藏中國古代書畫之章”等。

一、問題的提出

關於美藏本《西塞漁社圖》作者,題跋中出現兩種截然不同的說法,一主北宋王晉卿①,一主南宋李次山②。

董其昌跋云:“王晉卿山水,米海岳謂其設色,似普陀岩得大李將軍法。余有《夢遊瀛山圖》與此卷相類,宋元明公題賞尤夥,可寶也。”而范成大、洪邁、周必大等南宋諸家跋則為李次山而發,如范成大跋曰:“次山適為昆山宰,極相健羨,且云亦將經營苕霅間。又二十年,始以《漁社圖》來”。洪邁跋曰:“而河陽李次山一旦實得之,不得從元真子遊,得從次山遊,足矣。不得至西塞山,得見此漁社圖,足矣。”周必大跋曰:“今河陽李君名元名也,字元字也。卜築霅溪,又號漁社。其善學柳下惠者耶。始乾道間,予官中都,君以先世之契數攜此圖求跋……”一畫二主,自相矛盾,其真偽不能不令人懷疑。

從現存文獻看,最早著錄此卷的是明張丑《真跡日錄》:“王晉卿《西塞漁社圖》,為李次山作,絹本,大著色,董玄宰題語謂其與《瀛山圖》同格,恐未必然。其後吳仁傑、范成大、洪景盧、周必大、王藺、閻蒼舒、趙雄溫叔、尤袤、翁埜九跋,皆南宋表表著名者。此卷藏王遜志家,真名跡也。”文下小字注:“細按引首畫圖,系院人筆,非晉卿也。”起初,張丑否定了董其昌看法,指出其“為李次山作”,後來仔細研究畫風,發現“系院人筆”,於是用小字補注。張丑對圖畫作者的補正,意味著他對南宋諸跋的懷疑。

筆者進一步研究認為,《西塞漁社圖》卷中,不僅董其昌跋系偽作,而且范成大、洪邁、周必大等南宋名家跋亦不真,其作偽時間或在明末。張丑《真跡日錄》認為畫“系院人筆”,或可採信。另,從文獻著錄看,南宋李結曾畫過《霅溪漁社圖》,因此《西塞漁社圖》可能是根據文獻記載作偽的。

二、董其昌題跋的位置問題

徐復觀先生判定《西塞漁社圖》卷中董其昌題跋系偽作,結論無疑是正確的。不過,為什麼原卷中董跋居於南宋諸跋之前?梁清標改裝時調整題跋位置,意味著什麼?還需作進一步說明。

第一,原卷中董跋居於南宋諸跋之前。上引張丑《真跡日錄》曰:“董玄宰題語謂其與《瀛山圖》同格,恐未必然。其後吳仁傑、范成大、洪景盧、周必大、王藺、閻蒼舒、趙雄溫叔、尤袤、翁埜九跋,皆南宋表表著名者。”說明張丑看到此卷時,董其昌跋就已居於吳仁傑、范成大、洪邁等南宋名家跋之前了。明人跋在前,宋人跋在後,顯然不合常理。

第二,梁清標改裝旨在掩蓋題跋時代顛倒的矛盾。葉恭綽先生跋云:“董思翁一跋,乃圖為王作之證,舊裝於畫幅後,極有意思,有騎縫印可以為據。不知梁蕉林何改裝於諸跋之後,豈以時代之故耶?不知宋代諸跋未言及王畫,乃一漏洞。董題適在隔水,固不宜移之後幅,亦千慮之一失矣。綽再志。”按,董其昌跋與南宋翁埜跋之間確有兩枚騎縫印,其一為梁清標收藏印“冶溪漁隱”,印記完整,其一為王時敏“煙客”半印“客”。從印跡中可以看出,董跋的確被改裝過,且改裝時間在王時敏經手之後,梁清標收藏期間,因為卷中凡接縫處,大多鈐有梁清標“安定”“子孫世昌”“河北棠村”等騎縫印。然而,筆者認為,《西塞漁社圖》一畫二主,是此卷癥結之所在,無論梁清標改裝與否,都不能從根本上消解這一固有矛盾。

第三,吳仁傑跋被裁,加重了疑點。據《真跡日錄》“其(指董跋)後吳仁傑、范成大、洪景盧……皆南宋表表著名者”句意可知,卷中董跋之後和范跋之前原有吳仁傑一段跋,今未見於《西塞漁社圖》卷,說明改裝時,吳跋被裁掉了。吳跋的消失,本來就很能說明問題,可惜這個細節至今尚未引起學界的關注。

此外,卷中董跋書風與董其昌真跡不合。此卷中所謂的董其昌跋,筆力柔弱,結字習慣亦與董其昌書法不似,其中署名“董” 的寫法,尤為明顯,且“宗伯學士”“董玄宰”兩印系仿刻,故而此跋系偽作無疑。

三、周必大、洪邁、范成大題跋應系偽作

美藏本《西塞漁社圖》究竟是不是李次山所作?對於周必大、洪邁、范成大跋真偽的判定,是解決這一問題的關鍵。

1.周必大、洪邁題跋存在文字抄寫和文史常識錯誤。

周必大跋有幾處文辭不通,跋云:“唐元結字次山,嘗家樊上,與眾漁者為鄰,帶笭箵而歌款乃,自號聱叟。……紹熙元年三月三日適逢丁巳,青原野夫周必大。”跋中將“欸乃”寫成“款乃”。尤其嚴重的是,跋文竟將“奏記”錯寫成“奉計”,以致於表意相反。“奏記”,是一種公文,“甘泉”“承明”是指宮殿。“奏記甘泉,厭直承明”的意思是厭倦在朝中當直為官,通過公文向朝廷表達辭官歸隱的意願。這與上下文語境相符。而“奉計”意思是呈奉計簿,表示盡守臣職,“奉計甘泉”與“厭直承明”語意正好相反。以周必大之才學,不至於粗率如此。此為偽造之明證。

針對《西塞漁社圖》一畫二主的現象,今人徐復觀先生撰寫《張大千<大風堂名跡>第四集王詵<西塞漁社圖>的作者問題》一文,進行專門討論,結論是:董跋系偽造,此畫系李次山“孤跡”,而與王晉卿無關。徐先生說:“以王晉卿畫跡之貴重、稀少,在我目前所能看到的許多畫錄圖籍中,在乾隆以前的,亦未看到有王晉卿《西塞(或霅溪)漁社圖》的著錄,是王氏根本無此圖;然則此圖後面的董跋,分明是出於他人的偽造。”“然則《西塞(或霅溪)漁社圖》到底是出於誰人之手?由周跋的標題看,當然是出於漁社主人李次山之手。”筆者認為,董跋確系偽作,但僅憑文獻是否著錄來判斷題跋真偽和圖畫作者,是不夠的,還需要結合書風和印章對題跋真偽作出判斷。

傅熹年、傅申、方聞先生亦認為此畫系李次山作,其中傅熹年先生的說法比較典型,其《訪美所見中國古代名畫劄記》曰:“最近偶然翻閱范成大《石湖詩集》,讀到兩首詩,才恍然此圖是李結自己畫的。……這幅《霅溪漁社圖》的可貴之處是為我們提供了南宋孝宗初年(1163-1173年)一座士大夫莊園的理想圖像,這在傳世的宋代繪畫中堪稱僅存的孤例。”按,范成大《石湖詩集》卷十有《李次山自畫兩圖,其一泛舟湖山之下,小女奴坐船頭吹笛。其一跨驢,渡小橋入深谷,各題一絕》,其一:“船頭月午坐忘歸,不管風鬟露滿衣。橫玉三聲湖起浪,前山應有鵲驚飛。”其二:“黃塵車馬夢初闌,杳杳騎驢紫翠間。飽識千峰真面目,當年拄笏漫看山。”不過,通過細察《西塞漁社圖》,筆者發現湖中的確有一隻小船,然而坐在船頭的不是女奴,而是男僕,手裡拿的不是笛子,而是船槳。傅先生還對一畫二主的原因進行瞭解讀:“明代董其昌題作王詵《西塞漁社圖》,沿襲至近代。但圖後宋人諸跋具在,明言其為李次山漁社圖,與王詵無關,畫風也和王詵絕然不同。明清以來收藏此卷的都是鑒賞名家,絕不會不讀原跋,可能是想借王詵之名為此圖增重,就附會為李結得王詵此圖以寄託自己歸隱的志趣,不肯顯言其誤了。”這只是一種推測,缺乏事實依據。

洪跋存在常識性錯誤。關於西塞位置,宋吳曾《能改齋漫錄》卷九《地理》“西塞”條云:“張志和歌曰:‘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按《武昌記》曰:‘西陵縣對黃公九磯,謂之西塞。’”又宋王楙《野客叢書》卷二十九載:“有兩西塞,一在霅川,一在武昌。……又志和詞中有‘霅溪灣裡釣魚翁’之句,明此,知志和之西塞正在霅川,而在武昌乃曹武成王用師之城。”這說明西塞山其一在武昌,而洪邁跋曰:“西塞在吳興,故元真有‘霅溪灣裡釣魚翁’之句,而黃州亦有之,乃唐曹成王用師處。”此跋在轉引過程中顯然混淆了武昌和黃州兩個區域名稱。武昌與黃州雖然隔江相望,但是兩宋時期武昌屬鄂州,州治在今武昌,與黃州隸屬於不同行政區,因此,黃州與武昌是不能混淆的。

2.范成大題跋在文辭、書風和用印方面存在的問題

首先,范跋文辭與文獻記載不一致。卷中範跋曰:“次山適為昆山宰,極相健羨,且云亦將經營苕霅間。又二十年,始以《漁社圖》來。”但南宋楊冠卿《諸老先生惠答客亭書啟編》收錄李次山信劄若干,其一曰:“漁社和篇,詞語益工,慚感萬狀。近得范石湖書,來索《西塞圖》,欲為作詩,漁社自此著名矣。”范跋是“始以《漁社圖》來”,信劄是“來索《西塞圖》,欲為作詩”,范跋為散文,信劄說是“作詩”,說法不一。

其次,范成大幾枚印章存在的問題。范成大跋後有“吳郡侯印”“順陽范氏”“石湖居士”等五枚自用印,然而這些印章未見古代文獻著錄,也未出現在其他古書畫中。又范跋自署“淳煕乙已(十二年,1185)上元”,而明盧熊撰明洪武十二年抄本《蘇州府志》卷十七《封爵》載:“范成大,資政殿學士,知福州,淳煕十六年,封吳郡開國侯。”明《永樂大典》卷二千三百六十九《蘇州府志·封爵》同此記載。可見淳煕乙已(十二年,1185)范成大不可能有“吳郡侯印”這枚印。關於這一點,方愛龍先生《范成大<西塞漁社圖卷跋>考——兼及范成大自號“石湖居士”的年月問題》一文已經闡明。方先生又說:“味此五印刀法嫺熟,氣息雅正,前四方均為純正的白文漢印風格,後一方為朱文璽印風格,其配篆、佈局、刀法等似絕無出自南宋印人之手的可能,它們更像是清代文人治印達到取法秦漢時風以後的作品。”亦頗能說明問題的實質,因此“吳郡侯印”是范跋作偽的一個硬傷。

再次,卷中范跋書風與范成大真跡不符。范成大不僅是南宋“中興四大詩人”之一,而且擅書。宋陳槱《負暄野錄》評石湖工行草,與張孝祥“悉習寶晉,而各自變體”。明陶宗儀《  書史會要》評范成大“以能書稱,字宗黃庭堅、米芾,雖韻勝不逮,而遒勁可觀”。明王世貞《弇州山人四部稿》評其“書法出入眉山、豫章間,有米顛筆,圓熟遒麗,生意鬱然。”從《中國書法全集》卷四十所收范成大《北齊校書圖跋》《玉侯帖》《垂誨帖》《雪後帖》《中流一壺帖》等帖看,陳槱、陶宗儀、王世貞等人對范成大書法淵源和書風的評價非常準確。今觀《西塞漁社圖》卷中范成大跋,整體書風不似宋代,而類明代。且用筆生硬粗拙,草率輕浮,如“桃”“飆”“眠”“事”“識”的收筆等,缺少范成大書法簡遠閑淡之氣。又“淳煕乙已(十二年,1185)”范成大已六十歲,書法不當如此粗疏,故而此跋不真。

四、南宋諸跋的作偽時間

《西塞漁社圖》卷中南宋諸跋作偽時間可能在明代晚期。以周必大跋為例,周跋與中國國家圖書館藏明末祁承㸁(1563—1628)澹生堂鈔本《周益公文集》卷十七《跋李次山<霅溪漁社圖>》中幾處文字寫法完全相同,如二者皆將“欸乃”錯成“款乃”,“奏記”錯成“奉計”,將“鷗來”寫成“漚來”,“他日”寫成“它日”,李結名和字寫成“名元名也,字元字也”(即與元結同名同字,四庫本《文忠集》作“名元也,字次山也”,非)等。這種情況不可能出於偶合,所以周跋很可能出現於晚明,抄自與澹生堂鈔本屬於同一版本系統的周必大文集。周跋如此,南宋其他幾家跋亦應如此。

五、《西塞漁社圖》卷或據文獻記載作偽

古籍中有一些與《漁社圖》卷相關的零星記載,如祁承㸁澹生堂鈔本《周益公文集》卷十七錄有《跋李次山<霅溪漁社圖>》一文,文字內容與卷中周跋一致。又如南宋黃震《慈溪黃氏分類日鈔》:“(范成大)跋語多簡峭可愛,惟《漁社圖》有韻,《梅林集》有情,皆躍而佳。”再如上引楊冠卿《諸老先生惠答客亭書啟編》曰:“漁社和篇,詞語益工,慚感萬狀。近得范石湖書,來索《西塞圖》,欲為作詩,漁社自此著名矣。”從這些文獻看,李次山曾經畫過《漁社圖》,其名或曰《霅溪漁社圖》,或曰《西塞漁社圖》,周必大、范成大也曾為《漁社圖》題過跋,但可能原卷散佚了,於是後人便據文獻記載作偽,使人難辨真偽。但是,畢竟是偽作,故而難免顧此失彼,在文辭、書跡、印章等方面出現一些漏洞。

六、結語

從諸跋原先順序、書法風格和文字抄寫等方面看,美藏本《西塞漁社圖》卷中董其昌跋以及南宋諸跋應系偽作,其作偽時間或在明末。作偽者很可能從古籍文獻中發現《漁社圖》相關記錄,於是順著思路偽造,匯南宋諸名家跋於一卷。到梁清標收藏時,鑒於董跋與南宋諸跋的裝裱順序與朝代順序相矛盾,於是就把董其昌跋移到南宋諸跋之後。一些問題原本就令人疑惑,經梁清標改裝,就更加複雜了。至此,我們或許能夠較為合理地解釋董跋與南宋諸跋的矛盾:不是董其昌對南宋諸跋視而不見,而是作偽者覺得偽造南宋諸跋更能增加畫卷的價值,並能填補此畫原先沒有宋人跋從而顯得流傳無緒的缺憾。至於《西塞漁社圖》作者,不妨採信張丑“系院人筆”的說法。又,吳湖帆先生認為此畫是“宋院畫”,其《丑簃日記》一九三九年四月十七日:“因補充畫件關係,(孫)伯淵乃電約陸一飛持范石湖等書卷來。前半宋畫,無款,因香光題涉及王晉卿,遂題為王晉卿,實宋院畫,而非晉卿也。”這為我們揭開謎底提供了又一有力證據。

註釋:

①王晉卿(約1048-約1104),名詵,北宋太原(今屬山西)人,尚宋英宗女蜀國公主,官駙馬都尉、利州防禦使。與蘇軾、黃庭堅、米芾友善。擅詩詞、書法,工山水,學李成,善繪江上雲山和幽谷寒林等平遠之景,存世作品有《煙江疊嶂圖》《漁村小雪圖》等。

② 李次山,生卒年不詳,名結,字元明,“慕元次山之風,因以次山自號。蔔築霅上,扁舟夤緣葦間,鷗來相從,百轉不止,名為漁社”([明]董斯張.(崇禎)吳興備志[M].//文淵閣四庫全書史部(第494冊)[Z].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426.),南宋河陽(今河南孟縣)人。擅詩詞,工山林人物,作品亡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