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詠專區(3)

永遠的傷痛——寫給李慈健老師

永遠的傷痛——寫給李慈健老師

李少詠(小木匠)  2022/06/22

 

西元2006 年6月25日下午七點多一點,古城洛陽如一口燠熱無比的蒸鍋,把還沉浸在失去一位百年難得一遇的領導和精神導師中的師院人推出了各自的小家庭,推到了操場、林蔭路上。

一瞬間,就在那樣不可思議的一個瞬間,狂風就來了,卷著沙粒,裹著豆大的雨點,一下子來了,把校園裡所有的樹木都搖成了瘋狂舞蹈的精靈。人們說,是您的靈魂要走了,要借助這樣的狂風,走了。

有人在號叫,也有人在哭泣!我沒有哭泣,也沒有號叫,可,我心裡,滴血了。我知道,那裡已經有了一道永遠也無法癒合的傷口因為,您走了,走了,在我們的世界裡,永遠的,消失了,雖然,那一陣突如其來的狂風過後,天還是天,雲還是雲,樓房還是樓房,樹木還是樹木,可是,我知道,我們都知道,不一樣了,不一樣了。。。。。。

我們很清楚,當我們不由自主地處身於一片喧囂而浮躁的商海物浪的四面包圍之中時,我們會本能地伸手向外推拒那巨大的、堅實而又沉重的現實存在,然後盡力放開一個現代人文知識份子粗獷或者纖弱、清亮或者喑啞的歌喉,以三萬分貝的絕對高音,爆一聲:還我一份“清潔的精神”。

那時,我們被冷漠而又粗礪的現實生活肢解得滿是傷痛的靈魂裡,會迅速有一份被拯救的快感悄悄漫漶開來。我們會突然在心中蘊蓄起一份敬畏,一份感激,一份類似於跨入了期待的門檻的無言的滿足。

然後,我們不妨冒一下險,再往前走上一步或者哪怕僅僅只走上半步,設想一下:如果那洶湧的商海,那澎湃的物浪,是我們自己所傾力造成,或者就是我們賴以生存的根本的物質基礎,它們與我們的血肉和靈魂緊密相連水乳交融須臾不可分離,甚或它們在某種意義上就是我們的血肉和靈魂的一部分時,那時,我們的靈魂儘管仍然傷痛無已,可它又將由誰來給予撫慰,又將在哪裡,清醒並且,得救?

其實那也沒有什麼。我們心裡有底兒,我們很清楚不必害怕。因為,我們有您,有你們,智慧而又仁慈的一批文學導師。有你們一直在以你們的全部文字、全副身心,關愛著我們,照扶著我們,時時為我們送來一份清涼,一份慰藉,時時在悉心呵護著、真誠撫慰著我們經常處於傷痛之中的靈魂。而您,我的老師,您是這些文學導師中最讓我們心懷崇敬,魂牽夢縈的一位。

可是現在,您走了,一聲不響地走了,我們時時傷痛的靈魂,還有誰來時時給以撫慰?

對於您和您的高貴的品格,我從大學時代起就開始充滿了誠摯的敬意。那時我雖然已經走進大學,本質上卻還是一個中學生,雖然已經十幾歲了且身體已經長成卻還是混沌愚頑顢頇不靈幾乎處於某種鴻蒙未開的童稚狀態。就是在那種情形下,我知道了您,知道了七七級才氣逼人而又品格不凡的校園三劍客。有幸的是,後來,你們三人中的兩位,當然包括您,成為了我的老師,而另外一位雖然沒有直接給我授課,卻也和你們一樣在精神上時時滋養著我的靈魂。那是因為,我擁有了你們的文字,通過不同管道,讓你們的文字成為了我精神營養中最主要的一些成分。你們那些飽蘊著智慧與洞見的文字,像是灰暗陰沉的無邊夜幕突然被一道耀眼眩目的閃電撕開了一條長長的縫隙,使得我長期處於冥昧不明之中的心智刹那間被照亮了。

根據個人的閱讀和研究體驗,我把中國現代作家、現代文學研究者以及他們的創作和研究大致劃分成了兩種不同的大的類型:觀察者型和預言者型。

所謂觀察者,顧名思義,是一個外在於客觀事物與現實存在的獨立存在者,也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哲學意義上的自在者。作為一個獨立的存在者本體或者說自在者本體,他一般情況下不願意也不能夠被全身心地捲入他所要觀察的那些人、事或者物質存在,因而,他能夠立身於一個靜止的、基本上恒定不變的特殊觀察點上去觀看周圍的世界,就像一位誠實而又認真的觀眾以最合適的姿勢坐在只屬於他自己的那個固定的座位上,心無旁騖,只讓眼睛隨著自己心靈律動的軌跡往來遊走,觀察著眼前的舞臺或者說整個自身以外的世界。這樣的獨特視角上的觀察的結果,是使現實中或精神視界中的遠物逐漸變為近景,使本來陌生的事物逐漸變成像自己園中每天都要為之灑水、剪枝、除蟲的花草一樣熟悉。對於那些希望對任何事物都能夠親身體會或最少能夠親眼目睹親耳聽聞的閱讀者來說,這種觀察的結果往往能夠使觀察者於無形中悄悄衍化為他們心目中的一個被敘述的事件或被描繪的場景的親歷者或者在場者,從而不知不覺中增加了觀察結果或者說敘述過程的準確可靠和切實可感性。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茅盾、老舍、趙樹理等人就屬於這樣的熱情的觀察者型的作家。

孫犁則明顯表現出另外一種特點,即預言者的特點。考察孫犁的全部創作我們可以看得出來,他在創作過程中對生活的切入方式和敘述時限,從來不局限於僅僅屬於他自己親身經歷過或者親自體驗過的那些生活事象和那一段特殊的時間,而是充分調動起想像和其他一些表現手段,把已逝的過去和未知的將來都融入到眼前當下的現實之中,納入了“今天”這個觸手可感而且十分擁擠熱鬧的空間,從而於無形中消除了作品當中的自然的時間界限,也在一定程度上消除了讀者在閱讀過程中的心理期待的界限,無限拓展了作品的表現空間,增強了作品意義內涵的深度。它們所敘述的內容由於作家所特別選擇的敘述語言特有的那種“一般過去將來時”的特質而顯得就像自然時間的流逝一樣綿延不絕不可分割。你在閱讀過程中,會感覺到似乎這些故事正在一個遙遠的某處發生,而又因了某種看不見的力量的牽引或推動,正在慢慢地從已經飄然遠逝的過去或者也可能是從美麗而又朦朧的未來向今天無限迫近著。

經由了這樣的敘述,那些纏繞在我們日常生活當中或者浸淫在我們精神意識深處的傳說與歷史,神話與現實,崇高與卑微,有限與無限,天堂之門,玫瑰之路,茫茫大海,浩淼宇宙,幸福與友誼,光榮與夢想,恐懼與危機,末日與永恆,一切的一切,種種的種種,全部乘坐這種獨特的預言型文字之舟淩波踏浪洶湧而來,向我們展示出所有可能的令人震驚或者令人感奮的這樣那樣的情景或者畫面。

在這種往往能夠讓人心醉神迷忘了今夕何夕的情形下,文本的創造者也就是我們的預言者型作家們幻化了,他們仿佛成為了一些被上帝從某個遙不可知的未來世界派遣到我們人間來的神秘使者,躲在一襲或者輕藍或者淡紫抑或鵝黃的隱隱約約的面紗後面,以一種再也清楚明白不過的聲音、語調、文字,娓娓向我們講述著一些既像是發生在未來的某一個時空中又像是已然在某個過去的時空中發生過的聖跡或天啟,災變或危機,使人們在閱讀它們的過程中不由自主地如癡如醉,如夢如幻,分不清了自己究竟是正在於不知不覺中走向渺遠的未來,還是未來正在以某種神妙奇異卻無以言表的方式緩緩走向他們自己。而那種我們人類與生俱來的對於美妙、神奇、陌生甚至魔幻的事物的隱秘的而又十分強烈十分執著的瞭解與親近的渴望,也就隨著在閱讀這樣的作品中產生的一波一波的快感愉悅過程而一次次自然地得到了滿足。正是通過這樣不斷的愉悅不斷的滿足,我們被冷漠粗礪的日常現實時時磨損因而傷痛不斷的靈魂才一次次得到了撫摩得到了慰藉。就我個人的閱讀經歷來說,博爾赫斯是這樣的作家,福克納是這樣的作家,卡爾維諾、艾特瑪托夫是這樣的作家,沈從文、蕭紅是這樣的作家,而孫犁先生,更是這樣的作家。

而在中國現代當代文學研究史上,同樣存在著這樣兩種不同類型的學者,丁易先生、唐弢先生、黃修己先生、楊義先生、沈衛威老師、范伯群先生等,大致屬於觀察者型的學者。他們的研究,總是基於對研究物件的深切的貼近、審視而得出比較客觀的結論。而王瑤先生、任仿秋先生、王富仁先生、劉增傑老師、關愛和老師、解志熙老師、您和其他一大批學者,則屬於預言者型的學者。

而在這些預言者型學者中,李老師,您的研究是有著極具個性風格的特點的。長期以來,您在十九、二十世紀之交的中國文學思潮研究中,總是超越於一般的個體文本研究之上,把一切文學存在都視之為政治、文化、哲學、宗教以至於學術思想綜合反映的結果,突出其“雜文學”的特點,從而最大限度上凸顯出世紀之交文學現象和文學思潮的複雜淵源。正因為有了這樣的主觀能動性在起作用,您早在1991年就在學術界創造性的提出了“創世紀文學思潮”和“世紀末文學思潮”的概念,並且令人敬佩的從中抽繹出了那個時期文學理想主義與世紀末情懷並存的特點,贏得了學術界的普遍尊重。您後來影響很大的《中國近世文學思潮》等著作,更是對這些極具啟示性的論點給予了充分的論證。

與那些觀察者型作家學者相比,預言者型作家學者自身的形象氣質,往往,更符合人們對於美好生活的熱切期望與渴盼。李老師,您也許不知道,您那如處子一般溫柔、恬靜、和藹、放達、寬容、敦厚的天性或者說個人品行,早已於有意無意中使您自己身上具有了某種比較典型的理想主義和浪漫主義的詩性光輝。在我看來,這些甚至是一個學者,尤其是一個學者型的現代領導幹部所更加應該具備的品格。正是這樣的品格,才能夠極為有力的吸引著,感召著您身邊的人,同事、部屬、學生,讓大家自覺的圍攏在您身邊,形成一個和諧、向上,富於創造力的群體。

不知道從哪一天開始,我們對於周圍世界的感覺悄悄地發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純情意識日甚一日的在下降, 厭煩、無聊、麻木的感覺逐漸地在我們的生活中氤氳上升,物質主義成為時髦,金錢拜物教大行其道。更重要的,是理想主義的日漸失落或者說在許多人心目中發生了信仰危機。於是有人不無憂慮地說:我們進入了一個理性的,同時又是瑣碎的,冷漠的,同時又是焦灼的時代。“一切跡象都指陳,發生了文化危機,或者(就其本質來說是)價值危機。舊的道德秩序崩潰了,新的道德秩序還沒有能建立起來,”“中國正在失去中國之所以為中國的中國性(Chineseness)。

事實也的確如此,只要稍微加以留心我們就能夠很容易的發現, 在我們今天所處身其中的這個表面混沌無秩序的特殊時代裡,我們所能夠看到、感覺到的幾乎每一個人每一件事物,包括我們身邊的自然與社會環境,所有的這一切都在默默地發生著變化。它們開始變得像孩子們的玩具萬花筒中的變幻不定的幻象,頭緒紛繁雜亂,畫面五色繽紛。

而且還不僅如此,若非特別加以留心尋索和探究,你還根本不可能看清楚它們到底是在說些什麼表現些什麼。進入人們視界的所有一切事物都在被解構之中,都在某種意義上成為了荒誕的遊戲。崇高、神聖這樣一些曾經如此的激發了一代代年輕人的澎湃激情和沸騰熱血的字眼,再也難以從人們的口中聽到。即使你偶爾聽見有人在說,也已經喪失了它們的原初意味,變成了嘲諷、調侃或者加入了一些無可奈何的蒼涼意味。

這種突然間降臨於我們的生活之中的價值失落的最直接的一個影響,是造成了我們中的很多人精神和心理的失衡。有些人被擊潰,向饑餓和寒冷屈服;有些人被俘虜,向金錢和美色屈服;有些人被奴化,向獨裁和強權屈服…… 除了這些少數人之中的少數人之外,更為堪憂的是還有相當一部分人尤其是正處於生理與心理的雙重發育期的廣大青少年,在懵懵懂懂中變成了一群迷路的孩子。他們既找不到理想中神聖、崇高,美輪美奐的生命殿堂,也忘記了自己的故鄉,甚至還忘記了自己是誰,自己想要做什麼,成為了一群荷爾德林意義上的真正的精神漂泊者與無家可歸者。那首校園歌曲《夢中的橄欖樹》自台島登陸後風行三十年至今不衰,就是他們精神流浪的宣言與表證;而一個肥皂劇《北京人在紐約》的主題曲《千萬裡我追尋著你》一夜間傳遍大陸的各個角落,則是現實生活為他們留下的一個深刻而形象的注腳。

理想的神話殿堂坍塌之後,現實生活又是這樣一片精神的荒原或者廢墟,上帝為我們創造的美好宴饗還剩餘下什麼?只有文學藝術。是的,只剩下了它們,能夠把外部大千世界中的種種美好事物通過某種獨特的方法濃縮於觸手可及觸目可見觸耳可聽的語言、聲音或圖像符號,從而以抽象的象徵或者隱喻的方式指涉著與人類整體有關也與我們自身的生命本體有關的物質和精神的雙重現實的方方面面。

應該說,而且某種意義上也只能這麼說 ,正是由於有了文學藝術這些人類精神創造的美麗結晶,有了無數像老師您一樣的以筆為犁在人類精神領地上辛勤耕耘的人們,我們才能夠藉以找到使人類困境中的審美精神通向我們自身的內在的靈魂的途徑,也才能夠由此實現人與人之間、心靈與心靈之間、精神與精神之間的對話、交流、理解、認同與神秘的契合互滲,從而在我們身上激發起一種強烈的渴望,一種源自我們靈魂最深處的提升我們自己生命存在的價值與意義的創造衝動。

可是可是,老師,李老師,我的,我們的李老師,您為什麼?為什麼就這樣遽然離我們而去了呢?

您走了,還有誰,還會有誰,能夠繼續帶我們走向更好的明天?您走了,極目蒼茫,還有誰會再來像您那樣,以一顆無限博大無限慈愛的偉大心靈,時時撫摩和慰藉我們隨時都有可能遭遇傷痛的靈魂?

所以,今夜,在這裡,面對無垠而又蒼茫的星空,我們唯有痛哭!唯有像我前幾天寫給您的詩句所說的那樣,“願將百死換一生”,祈求上蒼,讓她真正的顯一回靈,以我們的“百死”,換取您的“一生”!

老師,李老師,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