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倪獻策
李公羽
(全文原載《遲到的太陽——公羽報告文學選(第二卷)》,廣西民族出版社1992年7月版)
第三章 從平民到老闆
倪獻策對宋平說:「我照樣可以為江西老表弄化肥。」
沒有了黨內外一切職務,沒有了黨籍,南昌市的這樣一個普通公民,家中依然人來人在,電話晝夜不斷。連女兒女婿和兒子都勸他儘量減少一下接待活動,保證正常的作息時間。倪獻策卻感到,這比當省長時的那些同樣頻繁的接待活動要輕鬆愉快得多,何況來的客人都是感情深厚的朋友、同志呢!官員,在很多場合下只不過是演員,而民間淳樸的交往才更真摯更感人。五年多時間擔任江西省常務副省長,一年多時間任省長職務,長期在重要崗位上主持工作,使倪獻策養成了十分勤勞的生活習慣。晚上的各種公務活動結束後,更深人靜之時批閱文件,親筆起草重要文電,有選擇地看一些公開或內部發行的報刊資料。無論入睡多遲,次日清晨六時前准點起身洗漱完畢,六點至六點半外出散步,然後才聽新聞吃早飯。他旺盛的精力健強的體魄使他在繁雜沉重的公務面前依然有著敏捷的思維、準確的分析、果斷的論定與驚人的記憶,因而顯得從容不迫,遊刃有餘。很多同齡人,很多職務上相同或相近的人,十分羡慕甚至有些嫉妒他的能力與能量。那些衰弱、梗阻等病症纏身的領導人,看到這位在同齡人面前有職務優勢,在同級人面前有年齡優勢的強健的省長,能吃能睡,能幹能拚,往往感到十分慚愧。沒有了那些無窮無盡的黨務政務、會務事務的活動,倪獻策依然保持著起早睡晚的習慣,他很少外出。沒有客人的時候便讀書,讀各種門類的書,自然科學的社會科學的都讀。自從免除職務,活動量驟減。離開監獄裡那座小院時,體重便已經增加了許多。回到家中,他自己動手,養花澆水,十分認真地當作一項重要工作來完成,這也是一種活動方式。在國務院召開的省長工作會議上,他年輕得很,然而,在中國老百姓當中,五十幾歲正是抱孩子養魚玩花的年齡。
只是,倪獻策並不是一個能夠清閒下來的人。一九三六年一月,生於山東高密縣姚哥莊鎮西姚哥莊村的倪獻策,就在村北膠河給這片窮瘠的土地造成大旱大澇連年不斷的歲月中生存,長成。春的風沙乾旱,夏的暴雨成災,使秋的收成冬的存貯都成為鄉親們淚眼以對的現實。倪獻策和他的小朋友們,小同學們,放學之後也要同大人們一起去搶「三夏」,忙「三秋」。高密這塊堅實質樸厚重的土地,高密這些勤勞耿直聰穎的漢子,是倪獻策秉性不移的基因的締造者。
一九八九年的這個春節,倪獻策家中同往年一樣人來人往。人們利用辛勞一年難得的幾天閒暇,相互走動拜年,不忘到倪家這過去不是現在也不是壁壘森嚴的院裡來問一聲好。倪獻策卻從人們看似閒暇清靜的神態裡感到大家都在經年忙碌,為著這江西省的父老鄉親們。
他坐不住了。通過報紙電視電話瞭解社會經濟與市場,掌握經濟資訊與資料,判斷動向,研究商情。沒過多久,在南昌市,在江西省便找不到他了。
「省長,電話接通了。」秘書把話筒遞給廣東省省長葉選平。葉選平很宏亮的聲音立刻通過專線電話傳出了廣州。
「好你個倪獻策!來到我們廣東三天了,竟然不告訴我一聲!」「我說老葉啊,我這一介平民,哪裡敢驚動您省長大人!」
「少跟我閒扯!哪裡也不要去,很快有人去接你來廣州!」
倪獻策只好答應。客隨主便。
廣州。廣交會大廈對面,氣派恢弘,確有東方風姿的東方賓館。
透過花園餐廳寬敞明亮一塵不染的玻璃牆,可見園中噴湧的泉流和幾隻造型迥異的羊,在蔥蔥嫩嫩的花草間顯著動的神姿與靜的韻味。主人們關切地問詢倪獻策為什麼出獄之後不留在江西繼續為自己作無罪申訴。
倪獻策淡然一笑:「我既不能因為自己的問題沒有得到解決,就不做事情,也不能因為『有關部門準備安排適當工作』,而不尋找更多地為江西老表做好事的機會啊!」
多給老百姓做些好事實事,不能靠行政,否則難免會是拆東牆補西牆,目前只能靠經濟實力。倪獻策心中有數,暫時秘而不宣。隨後,葉選平省長陪同他一起在一些城市、鄉村、企業調查情況。
海風吹拂。哪一個熱血男兒面對浩瀚的大海不是這般感奮?幾年前,他一次次在岸邊、在機艙、在甲板感悟人生之海的波瀾是何等壯闊,慨歎自然之海的偉大神奇。此時,他離開廣東境地跨越瓊州海峽時,心情格外不能平靜。建省不久的海南椰島,作為共和國最大的經濟特區,對倪獻策這樣一個特殊人物,將會持何態度?他不得而知。然而他深信,自己有信心有能力為這瓊州海峽兩岸的人民做一番事業。數十年的風風雨雨,已經使這條山東漢子煉就不凡的氣度,從省長到囚徒的巨大落差並沒有使他頹然跌倒,如今,共和國的一個平民百姓,無官一身輕,有什麼可以憂慮的呢?
在廣東、海南兩省,用三個月時間,倪獻策考察了二十四個縣市。酷熱難當,風塵一身,夜以繼日,虛懷若谷。海峽兩岸的每一個港口,每一個縣市,每一個有發展前景的項目或企業,每一個他感到可以成為沿海省區或是江西省發展振興的契機,他都不放過,都要仔細看遍吃透。
海南人民,以海南熱風一般的熱誠歡迎他。所到之處,無論是政府官員、工商界人士,還是黎民百姓,歡迎這位一度「落難」的「省長先生」,無不情真意切。為他提供所需要的資訊、條件,説明他、支持他為開發大特區再展雄風。
海南特殊的政策與自然地理環境,決定了這個現在還相當艱難地邁進著的開發區,勢必會迅速崛起。倪獻策認准了這一點,認識到海南特區的政策,作為一種特殊的資源,是無價之寶,是發展經濟的重要基礎。他決定把自己事業的基石立在椰城。經過相當認真的籌備,倪獻策註冊組建了海南華夏實業發展公司。作為公司總經理,他成為這一全民所有制企業的法人代表。
「以海南為基地,向國外拓展,發展外向型經濟。」他制定了公司的主要目標。「做每一筆生意,都要有益於國家,有益於海南和江西兩省。」他有這樣的信念和志願。
在海口市機場東路,有一個八九座樓房組成的大院落。其中一座樓的二層樓梯口處掛起了黑底金字的牌子。「海南華夏實業發展公司」幾個大字,在探進走廊來的幾條椰枝的蔥綠的陪襯下,十分醒目。走廊盡頭一間,是倪獻策的臥室,簡單而整潔的環境,使人很自然地感到這便是創業人的風格。緊鄰的一間,是他的辦公室。靠窗安放一張大寫字臺。永遠也離不開與外界的通訊聯繫,使得他桌上的這部程式控制直撥電話,晝夜不得消閒。一把高靠背黑色軟座轉椅,左手一側是從地板上整齊地堆起的一堆各地飛來的信件。室內中央是會議桌。一側放了一對沙發,沙發對面牆上,中央懸了一把帶紅色精緻外鞘的長劍,那劍纓金黃,長悠悠地在椰風中飄動。右側掛一長長的條幅,草書「長城劍」三個大字;左側條幅卻僅有一個草字:「笑」。頂端有幾行小字:
古今多少事 都付笑談中
這是一位鄒姓書法家左筆書寫題贈倪獻策的。倪獻策很喜歡。的確,許多事情他只不過付之一笑。一九八七年六月十二日《聯合時報》曾刊載署名文章題為《從倪獻策的笑談起》。文章說:「五月三十一日,中央電視臺《新聞聯播》播放了江西省高級人民法院審理倪獻策一案的實況。法官宣佈維持南昌市中級人民法院原判,判處倪獻策有期徒刑兩年。當法警取出手銬走向被告時,這個倪獻策竟笑臉相迎。」許多老朋友一如既往地交往。許多新朋友熱忱百倍地聯繫。海南、上海、廣東、江西、山東五個省市的有關方面,各自出人,各入股五百萬元,成為華夏實業發展公司的堅強基石。幾位副總經理兢兢業業,與「倪老闆」一起,勵精圖治,開創大業。僅用半年時間,已有四個大的專案得以論證,陸續開始出臺。與海南金島集團聯手,在海南省臨高縣這一緊鄰瓊州海峽的開發區,建設一個鋼鐵基地,與南朝鮮三星集團、海南金島集團三方聯合新增一個行動電話專案,為大特區儘快實現通訊現代化辦一件實事;引進臺灣的資金與技術,在廣州附近的南海縣建起一個粉末塗料化工基地,在江西省會南昌市開發水合離子固體燃料新技術,這個專案的一期工程很快就動工了。
海南省計畫廳對這家公司的成立給予十分優惠的政策。經貿部在貿易權、各地報關方面給予大力支持。倪獻策如虎添翼。在海口,華夏實業發展公司經營範圍越來越廣,貿易往來日漸增多。許多內地企業、集團,通過華夏公司聯合發展貿易,利用海南大特區的優惠政策,資金設備人員概不增加,經濟效益卻顯著提高。
望著辦公桌上拆開的這許多報喜訊、致謝意的來信,倪獻策很感欣慰。
「去年市場疲軟,價格下跌,今年回升很快。這是好現象。不過,這現象表現出的反彈,不會居高不下。」倪獻策對剛剛進屋的一位副總經理說。
「是的,市場依然十分脆弱。」副總說,「你看,這是剛收到的一份傳真。」
倪獻策視力很好,傳真紙上密密的中英文稿他都看得很仔細。這是一份催辦玉米出口事宜的國際傳真。看著傳真紙上「FROM」一欄裡那熟悉的簽名,倪獻策想起當初他出訪大洋彼岸在州長官邸受到的熱情接待。
州長,省長。大致相似的職位以及同樣豪爽的性格,使他們短期的交往成為此後長久友誼的美好的開端。不過,州長先生所表現的風度以及在特定社會環境下養成的作風,很久很久雖然令倪獻策十分羡慕,但卻使隨訪的有些工作人員很不理解。倪獻策作為代表團長,按議程同一家電子公司總經理談判。州長先生陪同前往。倪在談判桌一側中間位置坐定,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對面一側中間位置擺放的對談的人員姓名,驚奇地發現竟不是州長先生,而是在政府機關並無職位的電子公司總經理的名字。禮節性交談之後,倪獻策利用譯員轉譯的時機注意看看四周,發現州長先生泰然自若地在後排靠牆邊的沙發裡仰坐著品咖啡。當然,這在合眾國或許是天經地義的,在中國卻是不可思議的。「昨天州長先生來過電話。」副總經理說。倪獻策放下傳真紙,輕輕一笑:「前天我在哈爾濱已經接到他一次電話了。『黑龍江、河南、河北、山東、遼寧都有玉米急於出口,我就要你倪獻策的。』是不是還是這句話?」「不錯。怎麼辦?倪總。二十萬噸呢!」「按他定的價格和數量,從黑龍江省組織貨源,保證品質,直接發運吧。大概要十來艘輪船,必要的時候,請海軍幫助一下,這是對黑龍江十分有利的事嘛!」「州長是想通過這幾件事,讓我們公司做中間人,得一些利益。他們幾次給您的直接幫助都被您推辭了,恐怕這是一種感情表達方式。」副總經理說。「當然,我能不清楚麼?這種誠摯的情誼的確是十分高尚的。可是我倪獻策並不缺少什麼。我在東北看到,許多鄉村學校的教室很簡陋,甚至很危險。老百姓的日子還很不富裕。當江西省長,我管不了那麼遠;作為中國公民,我有責任幫助他們。就這樣辦吧,儘快聯繫。東北方面如果覺得這樣的甜頭太意外,可以請他們賣給江西老表們一些優質化肥。他們化工基地很多,江西的化肥工業太落後啊……」
一位十分和善的老師傅走進來,沒等開口,倪獻策就說:「端進來吧,我也真餓了呢!」一邊說,一邊起身同兩人一起整理會議桌,掀起臺布,擺放幾把折椅。老師傅出去一會兒,端進盛在一個食盤上的四碟菜——炒雞蛋、肉燉大頭菜、半隻燒雞、幾片煎魚。一隻鋼精鍋裡悶了白米飯。各自盛滿一碗,倪獻策又從冰箱裡取出一包油炸花生米,從辦公桌下摸出大半瓶五糧液;「來,每人兩杯!」
出訪美國、泰國,伊朗、科威特、伊拉克、沙特等十來個國家,倪獻策只是在官方宴會上適量喝一點酒。相比起來,在國內的一些活動中,似乎喝得比較暢快,但他要認真地區分是什麼場合,無論是否當省長,這一點他始終十分注意。「許多人參加這樣那樣的活動,酒喝了,飯吃了,東西拿了,風景區看了,一分錢沒有留下,什麼買賣也沒有做成……」倪獻策十分討厭這種敗家子作風。當然,他有時拒不喝酒究竟是因為什麼,或許只有他自己清楚。
江西省歌舞團出訪歸國,特意到海南島慰問演出。招待酒會,倪獻策三請不到。但陪同海南方面有關領導同志接見、座談,他卻十分激動。請他在簽名簿上題詞,倪獻策當眾揮毫,賦詩一首,記敘觀看江西歌舞團到海南演出時的心情。
很久之後,倪獻策回到南昌,江西省長吳官正特意同他談到此事:「老倪你的詩寫得蠻有感情的啦!」
倪獻策不知吳官正所指何事,問道:「你怎麼曉得?」
「你看,他們都複印出來了,你的親筆喲。不知複印了多少份呢!」吳官正取來一張,遞給倪獻策。上面是倪獻策的筆跡:
懷鄉抱海天涯行
念念不忘老表情
江水如潮奏旋律
西山高歌南海聽
「哈哈哈!」倪仰天大笑,「信手寫來,不值一提喲!」「不對,這裡面還有文章哩!藏頭詩麼,『懷念江西』這四個字,你融合得很好啊!江西著名的西山風景區與南海,有山有海,有呼有應。想不到你還頗有詩才!」「江西三千五百萬人民,與我倪獻策此生息息相關,我們還有人均收入不超過二百元的貧困地區,一想起來,我便覺得我有責任和義務為老表們多做幾件實事。」從海南到東北三省,倪獻策幾次往返。幾個大型石油化工企業的有關領導,對這位無職無權卻熱心為江西老表辦實事的倪老闆十分尊敬,克服重重困難,組織化肥、塑膠貨源,老區人民急需化肥,省市工業急需塑膠。這是雪中送炭的事,是救苦救難的事,他們同倪獻策一樣焦急。
貨源正在迅速擴大,部分產品已開始集中。倪獻策及時聯繫鐵路運輸部門。但東三省鐵路運輸從沒遇到過如此大量而且專運的貨物。按規定是要「研究」的。局長說:「我們很理解,但的確很為難。如果……」
「你儘管講,有什麼困難我們也要想辦法克服。」倪獻策斬釘截鐵一般的態度,猶如在組織一場工業師團決戰。「您如果能弄到鐵道部的指令,有多少列車我們都放行。」倪獻策直飛北京。戰爭年代為創建共和國貢獻了生命和熱血,江西的大地與共和國首都一脈相連。鐵道部負責同志親自安排。專列呼嘯,從白山黑水之間,一路綠燈,急奔贛水之濱。
華夏實業發展公司聲威大震。臺灣用於港口建設需要五萬噸以上一百號瀝青;美國某公司需要二萬噸液堿,可由湛江交貨,改換碼頭也可以;臺灣幾家公司大量購買丁苯橡膠;南朝鮮三星集團需要橡膠;日本一公司可購進苯酐每月五百噸左右……資訊和方案都在倪獻策手中。
與此同時,各地慈善機構、民間社團、流動人口紛紛來人來信來電:求援、求職、求救。一萬兩萬元不怕多,一千兩千元不嫌少。甚至有闖過海峽,來到海南的「人才」,無計生存卻又無法返回,打聽到華夏實業發展公司,求倪老闆「可憐一下給點路費」。倪獻策盡其所能,力爭讓人們不失望。許多企業家、政府官員、職能部門不想做、不會做、做不到的事情,倪獻策熱情地去做,而且做得很出色。可是,沒有很多人知道,一九八六年,倪獻策的弟弟專程從山東趕到江西看望當了「省長大人」的兄長,辭行時倪獻策只給他三十元錢做路費。這些路費,連一半的路程也解決不了。
一九九一年春,北京氣候宜人。
宋平同志以朋友的身份與路過北京的倪獻策談話。
友:「你做了很多于國于民有利的事情,你出來工作的問題也應該解決了。」
倪:「我的問題還沒有落實,帶了那麼多罪名,怎麼能出來做工作?」
友:「你先出來麼,出來以後再逐步解決。」
倪:「我不出來,不是照樣為人民服務,照樣可以為江西老表弄化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