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常生七十自述

玖、幾位逝去的傑出的朋友

玖、幾位逝去的傑出的朋友

 

張克東董事長

早期台灣華美建設公司的董事長張克東先生,是我的老闆、知音、長輩,也是我的好朋友。上世紀七十年代,華美建設公司自己擁有百貨公司、五星級酒店、超級市場、投資公司、廣告公司等。我是張克東先生的特別助理,張先生才華洋溢、風範高雅,是一位傑出的人物。張先生每天早上六點半上班;晚上七點半下班,一個星期工作六天半,只有星期天下午休息半天。他曾跟我說過一件事:一個剛畢業的學生進入公司,別人一天工作8小時,你如果一天工作12個小時,那麼10年後,別人累積了10年的經驗,你則累積了15年的經驗。張先生於1991年因癌症去世,我參加了他的喪禮,我給他磕了頭。

李逢時教授

李逢時教授,在東海大學擔任園林系設計老師,同時在逢甲大學擔任建築系設計教授,在台灣設計專業頗有知名度,專業、才氣十足。1999年921大地震時,我們因為都參與救災,初次在災區見面,並成為好友。後來,李逢時老師與我共同承接許多政府的公園、遊樂區、古蹟重構的規劃與設計項目。我們相處極好,算是一生的知音。李老師繪圖的手藝絕佳、才氣十足,在台灣少有可予以並提者。逢時是我這二十年來所認識的最佳朋友與工作夥伴,兩者兼顧、合作無間。逢時比我小五歲,身體健康一直不是很好,於2018年11月心臟病歿與台中。我失去了一位真誠的摯友。

李老師有才氣、教學認真、性情開朗,風度氣質均佳,你不容易看到這樣的老師?你不容易交到這樣的朋友。我榮幸能夠與這樣的朋友為伍,認識了二十年,互相了解,共同工作並有極高的默契,像李逢時這樣的朋友兼夥伴,一生唯一,無法另尋。上帝賜予的禮物,一席豐盛的晚宴。

侯天慶同學

侯天慶是我讀政治大學企業管理系的同學,在大學時,我們就是很好的朋友,親如兄弟。大學畢業,服完兵役後,天慶去美國洛杉磯定居,結婚、生子、讀書、就業。我們一直都有連絡,因我在洛衫磯做過房地產,與美國友人合作興建了兩幢公寓大樓,經常會去住侯天慶洛杉磯家,最長的時間,在天慶家一次住了近一個月。

天慶在大學同學裡算是一位好好先生,對誰都好,豁達開朗,熱心公益。後來天慶在美國洛杉磯教美國人打太極拳,他不是在室內教學,而是聚集同學在不同的公園內教學。有一回,有一位剪髮、理髮大師收攏了幾十位相關的小師(來自美國各地的理髮師傅),在他的大別墅中花園內教學(提升技術的教學模式)。該大師認為理髮有如行雲流水,故第一堂課多請侯天慶去做太極拳教學,我跟著他去過一次,在高級別墅庭園中教一群美國理髮師學習太極拳,真是一次難得見到的的精彩畫面。還有理髮小師請教天慶,如何利用太極拳防身?天慶還真使出幾招,讓這群理髮小師佩服的五體投地。

天慶於2013年四月初在洛衫磯一座公園內教授太極拳時,突然腦中風過世。我去洛杉磯弔祭天慶,特別在天慶的床上睡了一夜,發現他的書桌旁有一個書架,而書桌上平擺著兩本書,而這兩本書,都有我的簽名,在此二十年來,陸續送給他的兩本書。一切天意,老友永在我心。

悼念侯天慶祭文

大師之後再無大師;天慶之後再無天慶。

你走得真是突然,悄悄的沒有驚動天上的雲彩。我們還來不及向你揮手,你就陡然逝去。我們沒有講上最後的一段話,也沒有見到最後的一面,你就不回頭的走了。

這幾年,每兩三個星期,我們多會在電腦中以Skype通話,每次講個二三十分鐘。最近的一兩次,我們還談到死亡,我說我死後燒成灰扔向大海,逐波而去;你說你希望燒成灰以後,埋在你父母墓地的面前草地下,永遠伴隨著你的父母。

幾年下來,我們每兩、三個星期一次的空中聚會一直就這樣地持續著。我難過,需要安慰時就告訴你;你有心事時也會說給我聽。我們多半固定會在洛杉磯早上六點鐘的時間進行視訊通話,你總是開著視訊網,講話時,我看得到你長期孤單的身影,早起是你的習慣。

而今我只能空對電腦,再也聽不到從L.A.傳來你剛起床的聲音,更看不到你剛起床還沒梳頭的身影。

同學中沒有人說過你的壞話,朋友間大概也不會有。我常忌妒,為甚麼上帝把所有的優點都集中在你身上?大家都說你樂觀、待人和氣、有正義感、願意幫朋友的忙……。

2007年七、八月,我一口氣在你Diamond Bar的家住了二十幾個晚上,我們講遍了海洋與大地上所有的傳說故事。你帶我跑遍了洛杉磯,還開車到拉斯維加去住了一夜。

2010年五月,我帶你到胡適、錢穆、林語堂等人的故居去悼念,也在胡適、林語堂墓前鞠了躬。我還為你在林語堂的大照片前照了你的相片,像是大師擁抱著你。大師風範猶存,天慶親近大師。只是大師之後再無大師;天慶之後再無天慶。

我們還到宜蘭海邊走了一趟,到礁溪溫泉待了兩次。我們看海,你在海邊打太極拳。你喜歡太極拳,教一群老外打太極拳,還當場在L.A.的一所公園裡教譚穗芳打太極拳。到了鎮江、常州、南京,你只要覺得地方好、有意境,你就打一回拳。我沒法跟著你打,我只能旁邊替你照相。

去年四月中,我們度過了一生中最難忘的三天四夜,我們去過南京的明孝陵、中華門、閱江樓、1912民國街、南京大屠殺博物館;我們去過鎮江的焦山定慧寺、原在長江中的金山寺;我們還去過自古運河過長江的「西津渡口」;我們在常州的紅梅公園、東坡公園待了很久,在遊覽中,你總計打了五、六回太極拳。你還說:「真是過癮!」

我們一齊住、一齊吃、一齊笑、一齊沉默不語。

我還記得你早期在Santa Monica, L.A. 的老家,好大的一棵樹。那裏離海濱很近,離Third street promenade 也很近。珊卓布拉克(Sandra Annette Bullock)的《捍衛戰警》初景也是選在Santa Monica Boulevard靠海邊那一段拍得。

我還記得你大學時住過木柵的台電宿舍,我去看過你,那時我還很羨慕你。我也隨后建在政大邊上的一個小農莊住過一段時間,他家的領帶多,我們用來綁蚊帳的繩子都是用領帶來代替。

這一生中,我們見過無數的面,談過無數次話,你知道我的一切,我也知道你所有的想法。你是我的知音,我是你的知己。

但這回你突然走了,走得那麼匆匆,去得那麼遙遠,走到生死相隔。我到哪裡還可以找到一個人每兩三星期與我在網上講上二三十分鐘的話?我們互吐心聲,我們談天說地。今後我真是應了我老師寫的這首詩「人間知己少,倚石靠樹眠。」

我們這次算是「天人永絕」了吧!

因為,你我再也見不到面了,再也說不上話了。

我們之間這種深邃的感情實是一般人難以理解與意會的。

我多想再看你一次打太極拳的身影,我會精心的為你錄影下來。

我多想再與你抬一次槓,抬完槓以後,一齊爬上金山寺的寺塔,你再打一趟太極拳,這回讓蘇軾趁著月色為你吟詩《水調歌頭》。天慶!我今天來洛杉磯探望你,我有無數的話語想跟你說。

過幾天,你將搬到San Jose去,陪伴你的父母,然後就此永遠定居在你父母的身邊。你的命真好,父母親陪著你長到大。我從小沒有看過我的父親,連張照片也沒有。你還有兩個好姊姊、一個好弟弟,我就只有你這一個好兄弟,但也足夠了,我們曾經享受過兄弟之間的各種親情,一齊走過大山大水,看過各地的日出日落。

我們曾經聊過所有的事情,從大事到小事,從空無到滿溢;從細瑣到繁雜,從信仰到哲學,似乎所有世界上的枝微末節都被我們細數過一遍。還包括了對兒女的擔憂與期望,對信仰的看法與取得的一致性。我們也會經常爭執,各有個的看法,但生過氣就好,想你時,又會透過視訊系統與你接上線,各述己見。

天慶即將長眠在父母墓園邊,面對風吹日曬、雨打霜降,但是你依然得以與我看到同樣的星星和月亮,同樣可以看得到日出和日落。想我時,請將你的語言畫在清風中,隨著太平洋的季風飄到東方來,飄入我的窗台,飛到我耳際,我會聽到你所說的每一個字句,也會看得到你說話時的每一個表情。

同樣的,當我想起你時,我會將我的心情寫在梧桐樹葉上,灑向虛空中,乘著月色,飄到你所擁有的那片草地上,你無須細讀,因為語言會滲入你的夢中,轉達我的平安,細數我的心緒。

我今早也去了穗芳的墓園,告知她你的去向,我知道你將在天際中去尋找她的蹤跡並與她會合,她正等著你繼續在公園裡教她未學會的太極拳,也好在未來我與你們會合時再表演給我看。我羨慕你們能比我先到伊甸園裡遨遊,跟著掠過的彗星奔騰於宇宙之間;我也擔心你們孤獨地躺在地下,沒有我的陪伴,生活的品味、趣味減低了,寰宇中似乎少了一種色彩,失去了鮮亮。

天慶!我還是繼續幾乎每天Email給你,到你專門為我而設的信箱中,告訴你我生活的點點滴滴,我喜我憂;告訴你我的最新近況。多希望你能不吝嗇地抓住機會偶而再給我寫一封回信,即使隻字片語,也會讓我欣喜若狂。

洛杉磯的天空依然是藍藍的。

只是悲歡離合總無情,情到盡時方恨晚。

我用韓愈的《祭十二郎文》最後的一句話來收尾:嗚呼!言有窮而情不可終,汝其知也邪?其不知也邪?

我們兩個的默契化成語言,永遠說不完,而今我只能獨白,盡點人事,想念你時只能看看你的照片。夜晚再聽雨時,我必然會無名的飲泣,和著對你的思念,面對孤燈,整夜不能眠,再唱一次《老黑爵》吧!。

時光飛馳,快樂青春轉眼過,老友盡去永離凡塵赴天國。

四顧茫然,殘燭餘年惟寂寞,而今只聽老友殷勤呼喚老黑爵。

我來了,我來了,黃昏夕陽即時落,天路既不遠請即等我老黑爵。

老淚縱橫,豈因遺恨心頭鎖,家人盡去要不悲泣不由我。

回首往事,團聚歡笑一如昨,而今只聽他們殷勤呼喚老黑爵。

我來了,我來了,黃昏夕陽即時落,天路既不遠請即等我老黑爵。

天慶,抓著機會,我將會到San Jose屬於你的草地上去看你,滿載著一籮筐的話語,陪你度過一天,說上一天,隨著永恆的星星在夜空中閃爍。

只是今日遙望虛空,這淒涼如何能解?

嗚呼哀哉!

常生  2013年5月4日星期六於美國洛杉磯

譚穗芳同學

譚穗芳是我大學的女同學,也移居至洛杉磯,在大學時,我們倒是沒有認真交談過,大學畢業後她去了洛杉磯,經過email的通信來往,我們才建立了深度的友情。譚穗芳衷於大自然,每個星期總會找一天睡在可以看到星星、月亮的地方,曾經在亞馬遜叢林生活過半年,自然調和了內心世界的平衡。譚穗芳經常可以光喝水、不吃飯,最常的一段時間是連續56天不吃東西光喝水。正式的說,譚穗芳同學與我算是網路上的知心朋友,見解相識,許多理念亦是相同。這樣的朋友,一生一世也是只能找到這一位。

譚穗芳同學在2010年因癌症過世。當時因為美國的西醫無法治好她的病,她特地趕到北京尋找中醫試試看,但是,畢竟已無救藥,而歿於北京。骨灰回葬於洛杉磯公墓。2012年我至洛杉磯弔祭侯天慶同學時,也至譚穗芳墓前吊祭

悼念譚穗芳祭文

穗芳:

認識妳的時間不長,可也是千年修來的福份。

大學時,我們讀了四年書也沒有說過幾句話;後幾年,我們在網路上,在不斷的信件往返中,我們成了知己的朋友,妳理解我的每一句文字,我也了解妳試圖表達的每一個邏輯和思想。

從此,彩虹在我們之間建立了一座夢幻似的橋樑,讓彼此的心靈在橋上碰撞出了連綿不斷的火花,在大地上不斷閃爍出銀白色的閃光,璀璨停留在虛空中,靜止了所有挪動中的時間,讓我有機會聽完妳所有的故事。

想像妳在亞馬遜森林中陪著小精靈度過了半年的時光。

像是神話故事裡的主角,上帝刻意安排的這一次聚會。

給伊甸園留下了一段跳躍著的故事,喜悅沾滿了森林。

所有的蝴蝶都跟著起舞;黃鶯跟著吟唱。喜鵲和著旋律舞動著翅膀。

每個星期總有一天,妳睡在戶外看著星星入眠,在夢中憶起人生的每一個曾經度過的片段,有喜有憂,只是天上的星星和月亮到天亮時總是會洗盡妳滿身的鉛華,讓妳重新找回喜悅。

妳經常不吃東西光喝水,最多的時候連續五十六天。

多少人認為是不可思議,這倒是讓我給羨慕死了。

我修了千年的佛道,到現在也只是妄想能入此境界。

妳卻將其變成了一種生活習慣,收發自如,喜悅光亮了上帝的心。

那年妳得了癌症,妳最後到了北京去救治,我人在南京,竟然沒得著妳的音訊。如果我知道,我必然趕去北京陪妳走完人生的最後一段路程,聽完妳說的最後一段故事,並讓妳我之間畫上一個新的音符,或著搭建一座新的「聯絡陰陽之間的橋樑」,繼續著新一輪的互動。

妳的逝去,我的無知,是我一生的痛。

常讓我在睡夢中驚醒,開始回想起妳那略帶憂鬱的眼神。

最後那幾年,妳的日子過得並不如意,在洛杉磯孤家寡人,沒有房子,也沒有伴,開著車子載了一半的家當;租了一間小套房就當夜晚的窩。

我是答應過妳要開車載妳在台灣環島旅行的,主要的不只是載妳看看風景,而是能積聚更多談話的時間,聽妳訴說更多的故事,直到在大地上生了牢固的根。

我今天來這裡(譚穗芳洛杉磯的墳塋)看妳,真希望重新聽到妳的聲音、重新看到妳說話的眼神。握著你依舊溫暖和煦的雙手。

還記得那次在洛杉磯,妳為我準備了,讓我一生難忘的素食便當(餐盒),我們在一座自然森林公園裡,在一棵大樹下,在小鳥的簇擁下淺嘗著妳的生活品味。微風是我們的知己,小松鼠也探出頭來分享空氣中的喜悅。

我總算在Getty Center為妳照了兩張照片,這兩張照片將陪伴我一生,繼續閱讀著妳未完成的故事,樂觀、融於大自然,略帶憂鬱的眼神,沾染了洛杉磯的每一處回憶。

今天,我來了,我來到你居住的墓園。

在此空間中,我們重新走在一起,忘記了曾經存在的時間。我聽得到妳說的每一句話,我感動到妳的每一次綻放的笑容。以及妳在大地上激起的脈動。

天慶也去了天堂,他會與妳會合,繼續教妳打太極拳。妳可要耐心的學,等有一天我與妳們再次會合時,妳可要打一趟拳給我看。我來洛杉磯,來過妳家,下午就去看天慶,告訴他我們大家曾經許諾過的故事續集。

只是,我走了,洛杉磯只有羅瑛瑛姊會持續照顧妳,我真擔心妳的孤單,我原想在妳的墓園裡種上千棵松樹,孕育出一隻小精靈以及成群的小鳥,每天陪著妳唱歌,重新舞出生命,但是這裡的規矩不允許,我非常難過。

回台北後,我想著妳時,就只能看著我為妳留下的那兩張舊照片,但是思及夜深時,妳竟躺在這陰暗的墓園草地下,看不到天上的星星和月亮。我一定會哭!上帝為什麼讓妳這麼快就一個人孤單的走了,而讓我獨自孤寂的活著?

願有來生,在茫茫人海中,再次遇到妳。

繼續敘述著我們的生命和故事。

屆時,我們重新撐起滿臉的光采和笑容。

準備迎接另一個開始。

我們的生命總是由喜悅凝聚而成的,閃爍但不驕奢。

讓我們一齊來打造,使生命變得更有意義。

生面短暫,我們認識的時間,見過的次數都屈指可數,但是一座心靈的橋樑,使大地生了光。我們曾經在喜悅中度過了一段美麗的時光。

森林中的小精靈知道這一切。在夜晚時還為我們撐起燭光。嗚呼哀哉!

常生  2013年5月4日於洛杉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