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坡夜夢說讀書
望坡居士(李景新) 2022/04/24刊
“夜夢嬉游童子如”,在儋耳倫江岸邊的破房子裡,六十多歲的蘇東坡夜裡夢見自己如童年一樣的情景,醒後作了一首詩,題為《夜夢並引》。要真正讀懂這首詩的底蘊,還得先說說他的另一首記夢詩。
佛洛德認為夢“完全是有意義的精神現象”,“是一種願望的達成”;“它可以算是一種清醒狀態精神活動的延續,它是由高度錯綜複雜的智慧活動所產生的”。夢雖然是願望的達成,但其顯像往往並不像是願望的達成,而出現一種“夢的改裝現象”,即有可能是一種痛苦不堪的表現或隱憂的發覺。蘇東坡的夢正與這種理論相關。
故山之念始終纏繞在蘇東坡心頭,成為其難解的情結。那裡保存著他青少年時代完整的記憶。那時所有的幸福、努力和理想,母親的疼愛,父親的教誨,兄弟姐妹的嬉戲,婚姻的甜蜜,以及可敬的師長和無間的朋友,雲蒸霞蔚的青山和清清的流水,都使他永遠割捨不下一個親切的概念——眉山。但是,自從熙寧元年(1068)離開之後,三十年的時光過去了,卻再也沒有機會去看上一眼美麗的故鄉。猶其是在他與弟弟離開之後,父母的墳墓何人祭掃,作為長子,這是蘇東坡最放心不下的。當年他在臨走時,把一切事務託付給好友楊濟甫及堂兄蘇子安。之後,他每有書信提及,無不感泣。他給子安的信說:“東塋每煩照管,感涕不可言。”給楊濟甫的信說:“惟聞墳墓安靖,非濟甫風義之篤,何以得此,感荷不可言。”對他們的感念,恰恰說明他對父母祖宗的敬愛之篤。他的摯友,也無不期望著蘇東坡能回歸故鄉。在蘇東坡臨離開之時,蔡褒專門在他家門前栽了一棵荔枝樹,代表著所有的親朋好友,等待他的歸來。蘇東坡也一直謀劃著自己偉大的功業,以及功成名就之後的隱退鄉里之舉。
但是他失敗了,幾十年來一直被卷在政治風波之中,身不由己,東飄西蕩。
壯志難酬,而退歸故鄉的願望也難以實現。東坡在杭州做知州時就寫詩感歎:
故人送我東來時,手栽荔子待我歸。
荔子已丹吾髮白,猶作江南未歸客。
蘇東坡早已厭倦了政治上的爭鬥,他在第一次赴杭的途中就寫詩說:“我家江水初發源,宦遊直送江人海。……試登絕頂望鄉國,江南江北青山多。……江山如此不歸山,江神見怪驚我頑。我謝江神豈得已,有田不歸如江水。”他期望能有一個平靜的生活,一個安居的地方,即使回不了故山,也可以得到慰藉,所以他到處卜居。但是,這種最低水準的要求,事實上也不能滿足。在惠州時好不容易有了一個居所,準備能有一段安居的晚年,但是無情的打擊還是降臨頭頂。於是,蘇東坡不得不到儋耳面對一個“殆非人居”的環境,伴隨他的是“蕭然默坐”的孤獨。
蘇東坡極其需要一種慰藉。然而在這種境況下,所謂的慰藉只能來自精神世界的願望的達成,於是願望經過破碎、整合、改裝,在夢中呈現出種種意象。我們從夢的意象中可以看出,其“願望的達成”,包括了歸隱故鄉和成就功名兩個方面。
至儋不久,蘇東坡便做了一個夢,他回到了惠州白鶴山居,醒來他作了一首詩,這是他到達昌化軍貶所之後的第一首詩:
痿人常念起,夫我豈忘歸。
不敢夢故山,恐興墳墓悲。
生世本暫寓,此身念念非。
鵝城亦何有,偶拾鶴毳遺。
窮魚守故沼,聚沫猶相依。
大兒當門戶,時節供丁推。
夢與鄰翁言,憫默憐我衰。
往來付造物,未用相招麾。
這首詩中,蘇東坡的情感狀態,清醒時和夢中是完全一致的,誰也沒有辦法把它們分開。他經受著精神上的痛苦。一方面他對故鄉的思念就像癱瘓的人總是想著能站起來一樣不能停止,另一方面卻要面對離開故鄉越貶越遠的現實。二者的矛盾最後在惠州白鶴山居勉強找到一個交合點。現在的蘇東坡,不要說眉山故土,就是把惠州當作故鄉也只能是一種奢望了,儘管他明知連惠州城也是虛妄的。在一個最低的生活條件下,能夠與兒孫們相濡以沫,已經是一種最大的願望。但是,這願望在現實中是難以達成的,它只能在夢中構成意象。可悲的是,連夢中的鄰翁,都看到了別後不久的蘇東坡又衰老了許多。儘管詩末加了個看似達觀的尾巴,但實在與整首詩的情感調子不能融洽。
不久,他又有了第二個夢,即此《夜夢》:
夜夢嬉游童子如,父師檢責驚走書。
計功當畢春秋餘,今乃初及桓莊初。
怛然悸寤心不舒,起坐有如掛釣魚。
我生紛紛嬰百緣,氣固多習獨此偏。
棄書事君四十年,仕不顧留書繞纏。
自視汝與丘孰賢,易韋三絕丘猶然。
如我當以犀革編。
此詩包含了甚為複雜微妙的感情。與上一首相比,此詩的情調似乎輕鬆得多,但事實是“靜極生愁”的詩化表現。詩前小序云:“七月十三日,至儋州十餘日矣,澹然無一事。學道未至,靜極生愁。夜夢如此,不免以書自怡。”蘇東坡在夢中回到了童年,表像上看,仍是故山之思的延續,其實已經暗含了更豐富的內容。夢中嬉遊,是對童年幸福生活的追念,是與晚年悲哀處境的對照。父督讀書,是遠大目標的起步;而“百緣”、“多習”之中更偏好讀書,是遠大目標實現的最佳條件。“棄書”是為“事君”,也就是要達成功業願望。但是四十年的時間卻只是個過程,“致君堯舜”仍只是個無法實現的美好理想。“仕不顧留書繞纏”,它的潛意並不是這樣的輕鬆,而包含許多辛酸。所謂“仕不顧留”,實際是宦海中身不由己的無奈的解嘲。對君對民對國無限忠誠,卻屢遭誣陷、排擠和打擊,遠大的理想難以實現,只能仍回到讀書中來。讀書越多,才學越高,越反襯出被長期誤解、排擠、打擊、閒置的悲哀。蘇東坡並非在誇耀自己讀書之多,實在是願望難以達成的感歎。
做這兩個夢的時候,正是蘇東坡心境達到人生最低谷的時期。惠州白鶴新居相對的安居被打破,再次貶謫孤懸海外的儋耳,六十多歲的蘇東坡已經完全絕望。但蘇東坡之所以為蘇東坡,正在於他往往能在人生艱難的時候用最短的時間進行精神的調整,讓自己從各種困境中超脫出來。我們不久就發現,蘇東坡面對儋耳的低劣處境,很快完成了這種超脫,從而以一種讓海南人民永遠難以忘懷的可愛形象走完了他在儋耳的貶謫之路。
蘇東坡的這種本領常常令我這個生活在物質文明發達社會的現代人感到無比慚愧。
在心境沉到低谷的時候,東坡做了這個讀書夢,照常理推想,詩應該寫得非常沉重,非常低落,但如果這樣寫下去那就不是蘇東坡的風度了。他重點描寫了兒時嬉游、父責走書的帶有戲劇意味的情節,沖淡了詩緒的沉重和低落感。末尾三句與孔子相比較,既嚴肅又帶有東坡特有的幽默感。由於夜夢的內容是讀書,引發了他對讀書與出仕問題的思考,把詩情引向低沉。而末尾三句的出現,則順便幽他一默,他自問自答:你與孔子相比,誰更賢明呢?自然是孔子啦。以孔子之賢尚且苦讀以致韋編三絕,何況我呢?以我之質,應該更加用功讀書,要用犀牛皮作繩子穿書簡,以免讀得多而斷絕。如此一來,仕途上的苦悶被這理所當然的讀書的感覺沖淡了。
是呀,讀書的初衷是為了實現功業,而反過來說,即使功業難以實現,讀書也是人生所必須的。
讀東坡此詩,每當想到這一層,我的心便會怦然而動。試想我們生活在現代社會的人,本科教育在走向普及,碩士、博士越來越多。但是靜心想想,我們日復一日地活著,有幾個人每天能夠拿起一本書讀讀?讀的又是什麼書?只有物質的刺激而無精神食糧的人生是蒼白的人生,只有物質發達而缺失精神境界的時代是蒼白的時代。東坡說他讀書應該以犀革為編,我等平平之人,則當以什麼為編才可以達到相應的精神需要呢?
望坡居士次其韻曰:
半生蕭散探真如,無功有累誤詩書。
青春尚期東坡餘,盛夏未及淵明初。
坐看雲卷復雲舒,悲欣不知濠上魚。
禪燈兀自證前緣,萬里天涯此地偏。
碌碌一去十餘年,花月春江思繞纏。
莫將愚魯比先賢,人間天外皆悠然,
讀書何用犀革編?
按:
本文發表於《新海岸》2011年第4期,距今已經11年。那幾年劉運良先生創辦並主編《新海岸》,開設“東坡苑”欄目,特邀我為該欄主筆,每期推送關於蘇東坡既真實而又具有可讀性的文章,《東坡夜夢說讀書》即其中一篇。劉運良先生亦正創作《東坡魂》大型系列國畫,故每期文章都配一幅他的畫作。
今天打開微信,人們紛紛談論“世界讀書日”的話題,於是想起這篇拙文,心中不知什麼滋味,拿出來聊為讀書日添點作料吧。
二〇二二年四月二十三日,望坡居士記於歸愚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