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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間炎涼——評《江黎作品四種》

字間炎涼——評《江黎作品四種》

文|喻學才(東南大學教授)

 

首席記者

江黎,女,湖北仙桃人。

迄今為止,我們唯一的一次合作,是2013年農曆八月上旬的一次電話採訪。那次採訪是關於中秋的話題,成文標題是《移動時代,人們不會再有狹隘的鄉土意識和家國情懷——訪東南大學旅遊規劃研究所所長喻學才教授》。

她的文字能力,我就是那次見識到的。電話採訪時,我就她的問題隨口回答。第二天她發來文章,我一看,還真都是我說的話咧。按道理,採訪就應該這樣啊,有什麼好稀奇的?但你要知道,當代中國,報紙採訪,借被採訪者之口說採訪者之話的事情並不少見。如果採訪者水準高,不亂說,那還說的過去,雖然這樣做很不地道。但如果遇到水準低的,你就倒楣啦,白紙黑字,他或她把自己的理解強加給你,說是某某教授如何說,真是讓你跳到黃河也洗不清啦。

這次採訪,讓我記住了“江黎”這個名字,真不愧那“首席記者”的稱號。

 

她的坡哥

好像距離採訪我不久,她就離開了北京,跑到西雙版納去了,在一個旅遊規劃公司做策劃。

她開了微信公眾號,邀請我,我這才知道她的行蹤,但我感覺她更像是在西雙版納隱居寫作。公眾號上的名稱是“莊公子”、“莊小邪”。他崇拜蘇軾,好像還用過“蘇小妹”的網名。她行文喜歡用“我坡哥”。有一段時間,她狂寫舊體詩詞,學蘇東坡,也學唐伯虎,寫了很多桃花詩。但很慚愧,我只記住了其中的一首:“美人不是母胎生,應是桃花樹長成。我生正值桃花落,肉骨凡胎難為情。”

(前兩句是倉央嘉措的。江黎批註)

後兩句是她謙虛,說自己長的不夠漂亮,距離天仙還有些距離。她的真人我沒見著,但單從文字看,無論是詩歌還是文章,彰顯出來的她都是一個個性鮮明、作風潑辣、頗有男子漢氣概的女性。她的文字無拘無束,縱橫恣肆,應該是得了莊子的真諦,從她的網號就不難看出,這是一位骨子裡浸透了莊周和蘇軾元素的女性作家,因此才有“莊公子”和“蘇小妹”(據“我坡哥”的自稱推測)的雅號,具體記不太確切。(並沒有蘇小妹的名號。江黎批註)

 

紅顏知己

《江黎作品四種》包括《只有天空才經得起長久仰望》(自由體詩歌)、《也把禪心作情心》(格律體詩歌)、《嘿,你這個小禽獸》(散文)、《殺死童年》(短篇小說)。

如前所說,我不大喜歡她的舊體詩。以她那相當張揚的個性,寫格律詩,借用毛主席1959年給臧克家的信中所說的名言,年輕人學格律詩不宜,因為束縛思想。

實際上,她的舊體詩詞也有很多可圈可點的。

例如這首《行香子·讀蘇詩有感》(很顯然,格律是有問題的。江黎批註),就活脫脫寫出了一個蘇粉對坡哥的無限深情:

杭州非喜,黃州莫驚。歎無常富貴天成。輾轉盛世,歡喜窮僧。斷此時發,此時羹,此時情。

書裡寒食,眠外金樽。所到處都是蓬瀛。願了此生,化個宋人。為王家女,佛家翁,詩家英。(第166頁)

蘇軾地下有知,怕是要激動個半死。在他身後900多年,竟然有這麼一位紅顏知己,真是難得難得。

說她是蘇軾的紅顏知己,你也許說我亂講。那麼,我再舉個例子,你就相信我不是瞎說。她在散文《先生來了》這篇文中引用了一段蘇軾《與楊元素書》裡的話:

昔之君子,唯荊是師;今之君子,唯溫是隨。所隨不同,其為隨一也。老弟與溫,相知至深。始終無間,然多不隨耳。

這話是什麼意思呢?原來是蘇軾給楊元素說體己話:前朝王安石當宰相,大臣們都以王安石為導師,追隨恐後;本朝司馬光當宰相,大家唯司馬光馬首是瞻。雖然他們所追隨的對象不同,但作為大臣沒有原則一味的隨聲附和則是相同的。我和司馬光是知己,交情甚深,從來沒有犯過顏色。但只要他的決策於朝廷不利,我就批評。並非一味附和。

這是我的詮釋。

你看“蘇小妹”是怎麼詮釋的:“因為慧,所以隨道不隨人;因為獨立,所以隨己不隨人;因為不懼,所以隨是不隨人。世間先生需要做得如東坡這般無間不隨,方能顯出大智大德來。”

東坡若在,一定會擊節讚賞“知我者,我江妹也!”

這世界面對權勢,權衡利害,總是隨非的人多,隨是的人少。多少人面對權勢利益,有間尚且追隨恐後,而況於無間乎?

 

豈能不悟

江黎的散文,充滿奇思妙想,總是讓你目不暇接。仔細一想,她的東西絕非插科打諢,而是格調自高。

《荒山野嶺莫收拾》調侃人類殖山,殖物。這殖物又包括動物和植物兩大類。將殖山、殖物和統治者殖民相提並論。老子、莊子、盧梭都崇尚自然,反對人為,喜歡天然的美。“人就是殖山者、殖物者,真不能說是什麼好東西!”(第32頁)

在人定勝天理念的影響下,工業革命以來,人工智慧等技術正在日新月異的進步,地球也被糟蹋得百孔千瘡。人類大尺度的改造自然,究竟是福還是禍?不僅天知道。

《冷得拍案驚奇》寫寒冬的冰雕樹掛,作者竟然將其想像成那是樹林感冒了,在流鼻涕!(第35-36頁)。

江黎的文字之所以靈動,充滿智慧,這跟她過人的悟性是分不開的。

2012年,她寫了一篇《上得雲山不問禪》,是她上雲居山雲居寺的所見所悟。(見散文集第1頁)

我們知道,雲居寺在戰爭年代,曾經被毀壞得片瓦無存。上世紀五十年代,時年114歲的高僧虛雲法師上得山來,以他超人的願力,從無到有,恢復了雲居寺。期間,不明真相的當地民兵把他老人家誤認為是國民黨特務,打斷了他好幾根肋骨。現在雲居寺還有虛雲紀念堂。

江黎上山,得識虛雲長老當年興復雲居寺時一位幫忙送飯送菜的小姑娘——現在的一位老太太,現身說法。讀者眼前的雲居山、雲居寺就像太虛幻境一樣一幕幕呈現,聰慧如江黎者豈能不悟?

我看江黎這四本書,其中無論詩文,大多暗藏禪機。

世界永遠在成住壞空的大道運行中更替。比起天道輪回來,我們的人生何必太在意努力白費,因為白費也是歷史。不要太計較得失,因為得失也是歷史。不要太計較榮辱,榮辱就是永恆。

江黎筆下的人物,在世俗看來,有些不可理解。比如那個本來在上海擁有大套房子,也不缺錢花的作家默默,偏偏不去賺錢發財,卻招邀各路詩人詞客來大上海他的撒嬌詩院來撒嬌,還免費提供食宿接待。後來又逃到西雙版納,去過他的寫作人生。並且此人並不急於發表作品。這種人生幾人能解?但若用禪悟來解釋就一點都不困難了。

 

字間炎涼

江黎的短篇小說也很精彩,很耐讀。她的小說,寫人寫事,比較誇張,但真實有趣,就像李賀的詩歌,吳冠中的畫。

比如她筆下的大伯娘(小說集《殺死童年》第58頁《橫粗魯鈍大伯娘》),五大三粗,風風火火,能頂天能立地,寫出了一個粗豪潑辣,但心地善良勤勞樸實的農村婦女形象。

她筆下的小學書法老師和女同事的愛情,被寫得象梵古之印象派畫面一樣美麗(《彩虹》,第50頁)。

也有諷刺世態入木三分的,如《趙稗子辦喪事》(第45頁),寫盡某些農村巧立名目收份子錢的現象,雖然誇張,但不覺誇張。

也有類似自傳的小說,如《殺死童年》。只要有在農村長大經歷的人,讀他的這篇小說,都會憶起自己的童年,憶起那些還沒有灶台高就不得不為父母分憂,帶弟弟妹妹,燒火做飯,洗衣漿裳的小孩子。

那裡,沒有起碼的生理教育,小女孩小男孩都不懂得正常的生理現象;

那裡,缺少書籍,好學的小孩讀不到健康的圖書;

那裡,員警冤枉人,抓人,打人,沒人管;

那裡,強姦、盜竊和貧窮一起,埋葬著許許多多兒童的童年。

透過作者的敘述,我們得知,我的童年,我的小學,就基本上是在交不起學費,經常在老師的催逼下臉皮由薄而厚中度過。當他們長成少年時,有的就在縣城或鎮上當了童工,掙錢養家。長成青年時,也只有隨父輩進城打工的命運。對他們來說,殺死的又何止是童年!

還是說點美好的吧?否則太壓抑了。

 

不戒之貪

江黎的自由詩格高調雅,我很喜歡。這裡隨手摘錄一篇,和各位讀者分享。

這首詩叫《貪》,屬於《執》這組詩的其中第一首。我們都知道,佛教戒貪嗔癡,貪列第一。《貪》詩如下:

把黃金白銀贈送給所有的富人

一貧如洗就無須抗爭

我只在所有幽秘的開放的土壤上播撒愛情

把唯一的我的島繁衍成擁有無數個我的城

在你生生世世途經的每一個路口開一座情行

搜羅你的笑容,你的聲音

召喚與你相關的地上的花朵,天上的星星

一點一滴地儲存

只藏不貸地經營

倘若有幸追逐到你的心

倘若愛臨我城

這將是我最大的利潤

我貪著這愛,我揮霍這情

我的情行即便破產

我也是這世界最富有的窮人

你看看,古往今來,勸人戒貪的詩成千上萬,何曾有人這樣寫貪的!若非徹悟,斷難如此下筆!

(2021年10月27日)

惠州東坡祠蘇軾雕像

江黎作品四種

蘇軾書《歸去來兮辭》,現藏台北故宮博物院。

宋蘇軾獨樂園詩 (現藏台北故宮博物院)

宋蘇軾凌虛臺記 (現藏台北故宮博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