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國珍女士回憶錄

十八、一生中印象最深刻的幾件事

十八、一生中印象最深刻的幾件事

幼年時喜歡依偎在曾祖母身邊

小小孩子時,我經常跑到曾祖母房間,因為曾祖母喜歡我,喜歡捧著我的小臉,給我講故事,並且時時告訴我許多做人做事的道理,曾祖母還經常偷偷拿一些好東西給我吃,我吃的開心,她看著也高興。在童年記憶裏,這是我最甜蜜的一件事了。

我們家有三個人被日本人殺害了

民國二十六年,抗日戰爭開始,日本軍隊進佔平陰縣,濫殺無辜。奶奶的母親姜氏在日本人來時,站在城墻上,被日本人用長槍打死了;二爺爺也被日本人用大刀砍死;我八曾祖父(小八)也被日本人害死。一門三人在短短的幾天就被日本人砍殺、槍殺,日本人的殘忍非常令人髮指,這是我小時候最驚恐的一幕,怎麼會有如此的民族?以侵吞別人的國家,砍殺其它種族的人為樂?每每記起親眼所見的那一幕,噩夢時時在夜裏會不斷的襲來。

爭取到上完全小學的機會

我天生活潑,喜歡東跑西眺,小時候看到別人上小學讀書,自己也想去,可是我父母、長輩都沒有這個意識,小孩子又無法說服、改變他們的觀念。我想到一招,自己跑到警察局告狀,要警察派人到我家裏催告,讓我能夠去上學。警察局真派人到我家來查此事,並且威脅我爺爺要是不讓我上學,爺爺可能被關起來,還要罰我家幾桶洋油。等我父親回來,家裏人一商量,最後都認為不讓我上學家裏會出事,於是媽媽給我剪了辮子,又給我拆下裹腳布,我終於上了小學,後來又到濟南上了中學,由於上學這件事,讓我成為地方上少數受教育的婦女,也改變了我一生的命運,當時如果自己躲在鄉下沒有受教育,最後必然是成為一個一生默默生活在鄉下的無知婦女,睜不開眼、見不到世面。

到濟南去讀進修學校

小學讀完,我見有些同學到外地去讀中學,當時濟南、泰安、聊城有中學、師範等學校,最後我選擇了濟南進修學校。我說服了我的爸爸媽媽,也說服了同學蕭傳齡的父母。我們乘船走黃河,下行至齊河,託人幫忙見到了校長,再經過一番說服的工作,終於如人願的進入濟南官扎營進修學校,短時間讀完中學,又唸了高中。人生許多事是需要個人不斷的爭取而來,也需要不間斷的努力。我則是不斷的爭取和努力,讓自己成為那個時代的知識份子。

與履五的戀愛與結婚

民國三十七年,八路軍進城,家人都囑咐我向北方走,我在長清進入宣慰隊,教導軍人唱軍歌。這一段時間認識了履五,Mr.Hou喜歡上我,我們真正談戀愛,談了大約一兩個月,戰爭又蔓延到長清,許多人勸我們在戰亂時儘早結婚。八月十三日中秋節前訂的婚宴,縣長、警察局長等各單位長官都參加了。只是餐飲用到一半,各單位的侍從紛紛來報,共軍已經打進城來,於是長官們紛紛離去,我與履五也趕緊結束婚宴向濟南方向逃難。這是一個戰亂時舉辦的倉促婚禮,戰火圍繞;婚宴進行時,戰事逼近,婚宴驟然停止,紛紛逃難。這就是我的婚禮和一個讓人覺得驚心動魄的婚宴。

國共內戰中在濟南的巷戰

八月十三日婚宴碰上隨即發生的局勢巨變,趕緊逃難到濟南,住進東華旅社,第二日清晨已見道路上到處堆積沙袋,國共軍隊已經準備展開巷戰,再一兩日,由於共軍幾面夾擊濟南城內的國軍,再加上國軍部分部隊的不戰而降,戰事對國軍而言極端不利,兵敗如山倒,街上處處看到死亡與受傷的軍人,在路上哀嚎的年輕士兵;同時也看到打贏戰爭的共軍已經佈滿了全城,多半整齊的坐在路邊休息,失敗者與勝利者對比,戰爭的結果就是失敗者所有財產,包括人命盡在別人手中,變得一無所有;勝利者全拿,掌握新的政權,建立新的政府。

在南驛村被俘以及奮力的逃脫

濟南失守,先生履五先潛往徐州,我隨後也依循先生路線,過泰安、汶口,到達南驛村,不幸被共軍捉補,當時不知後果如何?只知會被分類辦理,或者加入共軍、或者被槍殺結束生命,心中忐忑不安。後來共軍押解人員將我們押至別處,其中有幾個被押人員逃走,我與幾個朋友趁機躲到一戶商家的鐵桶裏趁機逃跑,才躲過一劫,如果當時未能逃跑,此生此世,命運或許完全改觀。

離開我的娘,最後看到我娘的面孔

民國三十八年正月初,與父母談到我是在國民政府體系下受的教育,長久待在東阿家中,遲早會被共軍逮捕審訊,因此父母也催促我趕緊離開東阿,去追循先生。去濟南的前一晚,我要睡了,母親坐在床上摟緊我,時時摸著我的臉、撥弄著我的頭髮,依依不捨。我不知不覺得就睡著了,第二天早上,我睡醒了,見母親仍坐在床邊,還在輕輕的摟著我,娘整夜未眠,也沒敢驚動我。第二天,母親送我出門,默默不作聲的跟在我後面,跟了好長一段路,我讓她回家,她揮了揮手,讓我繼續往前走,不要管她。再走了一段路,我一回頭,看見娘站在高高的城墻頭,俯瞰著已經走遠的我,我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淚流滿面。這一生中,我日日夜夜,永遠無法忘懷那一幕,始終記得母親對我深切的愛。

從濟南到青島的路上

民國三十八年(1949)初,濟南已失守,青島尚屬國軍管轄,雙方於蘭村與南村相隔對峙。我從家鄉跑到濟南,在濟南約了幾個同伴(包括我的一位老師)一起往青島方向逃去,先乘火車到濰縣,過平度後,七個人租了七輛自行車式的出租車(當時有人將自行車後座加寬加大,客人可坐後座,就算是一種克難式的出租車了,行至中途我聽車主大聲說道:「今晚有水了。」另有人答腔:「今晚也有魚了。」我一聽不得了,這是江湖黑話,也就說他們今晚要打劫我們了,事情不妙,中午休息吃飯,我趕緊將此情形告訴老師,他也認為不妙,趕緊退掉克難式出租車,當時這些車主都不高興,我們怕恐有不祥事情發生,吃完飯趕緊快步往前行去,以免夜遭突襲。這也是我一生中經歷到最驚險的一幕,每想起此事,還是會心驚膽顫。

在青島登船,看到一群上不了船墜入海裏的人

在青島等上船後,船已滿載並開始搖晃,然仍有許多難民站在碼頭與船隻中間的木板橋(通道)往船上擠,船主怕船沉,立刻開航,突然木板橋向下墜落,幾十位難民就這樣的,迅速的墜入海中,有尖叫聲,但是誰也沒辦法處理此事,船主亦無法擔此責任,戰亂中,誰也沒有權利評論此事。然,我看到了殘酷的這一幕,心裏一陣酸,只有沉默哀慟,永遠留在記憶裏。

從衢州到寧波的逃難過程

從青島乘船到上海,再從上海坐汽車、火車過杭州到衢州。得知先生在寧波後,隨即乘火車、汽車、船隻,輾轉經過金華、曉山(或蕭山)、嘉興、紹興、餘姚到寧波,中間的過程時間沒有幾天,確跑遍了浙江省的三分之一土地,身邊沒有同學、朋友、老師,遠方或炮聲或煙硝,戰場時近時遠。不論汽車、火車、運河船隻也是時有時無,隨時就會中斷。汽車站、火車站內擠滿準備逃難的人潮。以一個剛滿二十歲的女生來說,言語不通,也找不到翻譯,孤單一人在旅途中行走,找不到地方好好的吃、住、休息,每天都是勉強度日。在心情上琢磨,能否儘快找到先生,心中亦充滿了疑問。自上海出發,最後到寧波見到先生,這個把月時間中的內心煎熬,一直在心裏上上下下,今天想起來,也還是會心驚肉跳。

在寧波與先生履五的再次見面

從衢州出發,到餘姚後,終於找到了一班開往寧波的汽車,到寧波時,天已昏黑,快下車時,我陡然看見先生正背對著汽車,兩手後叉,正在看著擺地攤的小商品。我到了車門口大叫了一聲:「嗨!」他一回頭也看到了我,我們兩人都快步往前移動,最後幾乎抱在一起,互相緊握雙手,久久不語。先生知道我會來,好幾天了,每天黃昏都到汽車站來看我到了沒有?終於盼到了,兩人卻是相對兩無語。民國三十七年(1948)八月十三日,我們夫妻在山東長清中午舉行婚宴,進行到一半,戰爭旋即至身邊,隨即往濟南方向避難,八月十七日,與先生分離,至民國三十八年四月,才又見面,這近八個月的分離,是我一生中大逃難的日子,履五的日子也不好過。然見了面以後,卻是都講不出話來,所有的辛苦與思念都在不言中。

在福建長泰碰到了游擊隊

在福建長泰縣時,我負責大隊的伙食工作,每天還要到菜市場去買菜。有一天到了菜市場陡然看見了一個穿著制服的共軍游擊隊,我當時也穿著國軍的制服,兩人互相直視後,皆匆匆嚇跑,我趕緊跑回隊部,向上級報告,後來得知,共軍對漳州、廈門的包圍圈,已在逐步縮小當中,而且也到了危險的地步,戰爭隨時都可能一觸即發。因此,先生部隊也知事態嚴重,儘快撤往廈門。這次或許是碰到了共軍的斥候,互相瞪視,有如電影中的情節,相當駭人。

女兒的陸續出生

我的第一個女兒侯成華及二女兒侯澎蕊是在澎湖出生的。三女兒侯銘新、四女兒侯成睿是在竹東出生的。五女兒侯璿是在貿易八村居住時期所生的。五個女兒都是我的寶,出生的那一霎那,是我最歡喜的時刻,當第一次看到她們剛出生的小臉時,我像是看到了天使,他們都是我肚子裏的一塊肉,在我的肚子裏孕育成長。出生後,每一個女兒漸漸長大,讀書、就業、結婚、生子。每一個女兒又延展出另一段新的家族故事,生命真是如此奇妙,也處處充滿了奇蹟。五個女兒都給我這一生帶來數不盡的快樂!

一個大家族的誕生

我們這個大家族,孕育了第二代,生了五個女兒,四個女兒結婚,再孕育第三代,讓我有了八個外孫、外孫女。繼續往下傳承,又讓我夫妻有了八個曾外孫和曾外孫女。從第一個女兒侯成華出生於民國四十年(1951),至今已七十年。我們這個大家族成員已經增加到三十一人,而且家家和氣相處,子孫也都孝順,這就是我一生的故事,依據中國傳統的倫理文化,我們創造了一個和諧共融的大家族,大家都是盡自己本分讀書、工作,家庭成員和諧相處,讓這個家族得以凝聚及傳承。

第一次返鄉探親

民國七十七年(1988)兩岸開放探親,距離我離開山東東阿已有四十年時間,一旦開放探親,我即刻加入第一批回山東探親的行列,想見我爹娘。當回到東阿家鄉時,村落建築已有很大的變化,父母親早已逝去,聽家裏親人說,我娘在我離家後兩年,身體不好又傷心過度,鬱悶而歿。我頓時淚流滿面,思鄉思了四十年,還是晚了好幾十年,未能再見著我日日思念的爹娘。兄弟姐妹都見著了,大家日子過得逐漸好轉,只是有些家族成員已經移民到東北闖關東去了。後來我也到過東北,見著了在黑龍江鶴崗的親人。晚年,再回到鄉土,所見到的親人,多為晚輩,先輩多已逝去,實在是令人不勝唏噓。

在臺家族的每一次聚會

在臺灣的家族成員已由二人開枝散葉到三十一人,我最感到高興的是,每次有婚宴、壽宴時,大家族團聚,嘻嘻哈哈非常熱鬧。每次聚會,我和大家都萬分歡喜。有時想想,關於「福祿壽喜」四個字,我全都沾到了邊。三十歲以後,我逐漸活的有意義,也逐漸感到幸福和快樂,今已九十二歲,身體還算健朗,看著世界在巨變,我們的大家族也在不斷的成長。這一家人每個成員在個性上都有韌性,我以擁有這個家族為榮,因此每次家族聚會都是我的期待,也是我的最愛。

最深刻的記憶。思念一生。

走過的每一條路、每一個村。

所爬過的每一座山,思念過的每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