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新專區(1)

事業成功的詩意棲居者—蘇東坡人生風範漫談(李景新)

作者簡介:李景新,號望坡居士,安徽蕭縣人。現任海南熱帶海洋學院教授、學報主編、碩士生導師,中國蘇軾研究學會理事,中國書法家協會會員,中華詩詞學會高校工作委員會委員、書畫委員會委員,中國楹聯學會會員,海南省書法家協會副主席,海南省文藝評論家協會副主席,海南省蘇學研究會副會長,海南省頌讀學會副會長,海南省作家協會理事,海南自由貿易港高層次C類人才。

二〇〇七年八月,我應《海南週刊》蔡葩主編之邀,撰寫一篇關於蘇東坡的文章,題為《千年魅力》,在《海南週刊》二〇〇七年八月十八日第七版發表。當時因報紙篇幅限制,未能盡意。

後接到全國第十六屆蘇軾學術研討會暨全國蘇軾遺址景園旅遊發展論壇的邀請,我得以在上文基礎上進行發揮,而成《事業成功的詩意棲居者——蘇東坡人生風範漫談》一文。

二〇〇九年九月,我到徐州出席全國第十六屆蘇軾學術研討會暨全國蘇軾遺址景園旅遊發展論壇,以此文作主題發言。當時會議的主要組織者惠光啟先生大為欣賞,會後與我聯繫,欲在《放鶴亭》發表,後來有沒有成行,已記不得。唯記得次年初,亦即春節期間,光啟先生又邀我到徐州潑墨揮毫,遊覽東坡勝跡,乘索道上雲龍山西山之頂,飽覽彭城風光,飛鴻兄等人同遊。

有記錄的是該文同時被《新海岸》主編劉運良先生看中,而在《新海岸》二〇〇九年第二期發表。

我於十六七年前給本科生開設「蘇東坡專題研究」課程,該課程一直受學生們的喜愛。但近二三年卻中斷了。本學期開學之前,我突然接到古代文學課程負責人楊景霞老師電話,說本學期要重新開設「蘇東坡專題研究」課程。我接到電話後有些欣喜又有些擔憂,在不知什麼滋味中應承了下來。

本學期開學後按期上課,開講第一個專題是「東坡人生」。一直想將此文推出,以助教學於萬一,但一直為冗事所纏。數周過去了,今方得喘息,而草草編排推出,希望能給學生們一些啟發,並就教於方家。

二〇二一年九月二十六日,望坡居士於歸愚齋。

本文

元祐三年(1088)四月的一天傍晚,大宋京都皇宮北門翰林院被鎖閉,蘇子瞻被召到皇宮東門小殿,為太皇太后起草任命宰相的詔書。當時子瞻正在半醉半醒之間,據說這是他感覺做好的狀態。太后交代完公務,忽然問道:「前年你是什麼官職?」子瞻答道:「汝州團練副使。」

「現在是什麼官職?」

「在翰林院充任學士。」

「你知道為什麼升遷得這麼快嗎?」

「幸遇太皇太后。」

「不是老身。」

「那一定是皇上的恩典了。」

「並不關皇帝的事。」

「是大臣的舉薦嗎?」

「也與大臣無關。」

蘇子瞻趕忙說道:「臣雖不肖,也一定不會做出走歪門邪道去求官之事。」

太皇太后鄭重地對蘇軾說:「老身早已就想告訴你,這是神宗皇帝的旨意。先帝身邊的人沒有不知道的,先帝正飲食時如果停下筷子,那一定是在看你的文章。他經常在讀你的文章時不由自主地自言自語『奇才奇才』,有心重用,只是還沒來得及就仙逝了。」太皇太后還沒說完,蘇軾早已失聲痛哭。

我之所以要敘說蘇東坡的這段故事,是想告訴諸位關於蘇東坡人生的一個新的意見。當提到蘇東坡的人生風範時,大家都不由自主地會想到曠達超脫,也就是說,在人們的心目中,曠達超脫已成為東坡人生風範的頭號標誌。固然,蘇東坡的超脫曠達確實具有著抵擋不住的魅力,在人生遭遇苦難之時,他總能很快改變心理狀態,從而求得心靈的解脫,獲得心靈的安寧。人生是苦難的,不合人意的時候居多,能夠學到在不幸降臨時達到超脫的本領,那是人人都希望的。蘇東坡的超達,正好給人們樹立了一種風範,於是一提到蘇東坡便不由自主地想到其曠達超脫,也因此有意無意間擴大了東坡人生的不幸遭遇及其在不幸中的超脫,而掩蓋了東坡人生成為千年範式的更為重要的其他原因。其實超達只是東坡表層的霞光,在這層霞光之下尚有著深層內涵,我想有兩個側面:一是事業上的功成名就,一是詩意地活在他所到過的所有土地上。

無論怎麼說,中國知識份子的人生價值取向乃是以事業上的功成名就為基礎的,事業成功在古代最突出的表現就是仕途的成功,這個基礎一直不可動搖。雖然在立功之外尚有立德、立言之說,但立德高不可及,立言的吸力則遠不及立功。陶淵明樹立了遠離仕途的範式,有一杯酒喝,能夠抗著鋤頭在誰也不想要的荒地上轉悠轉悠,歸途上看看鄉村的炊煙,碰到一兩個老農聊幾句無關緊要的話,到家看幾個孩子傻乎乎地搗蛋。這種被詩歌描寫的生活方式,用今天的話來說:甚爽!人們完全可以在口頭上大談陶淵明的範式如何讓人沉醉,如何想沿著陶淵明的路徑終了一生;但是十年寒窗,讓你真的成為陶淵明,你幹嗎?在口頭上大崇陶淵明者,如果有一百個讀書人,那麼恐怕最多只有一個是真心的,剩下的至少九十九個,三分之一是望仕途而無可奈何,三分之一是違心地說說以顯示清高,三分之一是功成名就後感到疲倦或者力不從心了反過來想求得一種清逸的生活。所以陶淵明範式實際上只能是一種虛擬的理想,他為中國知識份子所樹立的是一種虛擬的範式。

從「五四」以來,人們都大忽悠著高喊要反叛封建,相伴隨著的就是輕視功名的觀念,於是形成了一種習慣,一提到功名,便心生鄙視。其實靜下心想像,便知大家都被忽悠得天天在不自覺地說假話了。功名有什麼罪過?從人的個體生命過程看,從青年到壯年,血氣上升,好動,正該奮發進取的階段,建立功業的追求符合人的這個生命過程,也是人類社會所需要的。人生如果缺乏了這個過程,毫無疑問那是一個莫大的缺失。當老年漸漸來臨,血氣下衰,趨靜,這個時候功成身退,追求一種閒適安逸的生活,也符合人的生命過程。如果終其整個生命過程都醉心於陶淵明式的理想,那麼既與個體生命過程相悖,也違反了社會的需要。東坡讓人佩服,佩服在他胸懷大志,且能夠以一個進取的姿態很快地把自己的才華展示給社會。嘉祐年間,蘇軾與弟弟蘇轍隨父離開老家赴京,當時他才二十出頭,血氣方剛,才華橫溢,十年一劍,一試而捷,立即名動京師。主持科考的學術泰斗歐陽修一次次對人們講:「讀蘇軾書,不覺汗出,快哉!老夫當避路,放他出一頭地也。」宰相韓琦興奮地告訴皇帝,蘇軾之才,乃遠大之器,朝廷一定要好好培養他啊!皇帝看到蘇軾兄弟的文章,斷言為子孫選拔了兩個宰相。蘇軾自己更是懷有澄清天下、致君堯舜之志。

遠大的志向誰都會立,然而志向的達成則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事業的成功必須有經世致用的真才實學作基礎方能實現。李白和杜甫完成了另外的範式。他們都具有遠大的志向和最高的天才。李白如藍空上的一朵白雲,心靈和肉體都受不了任何的約束,他在皇宮中呆了一年多的時間,沒有任何實際權力,然後飄然而去。人們常常批評朝廷不能啟用李白,但是平心而論,如果你是皇帝,你會把他放在國家要職上去嗎?為人太過狂放不說,我們除了在他的詩中看到超乎尋常的雄心壯志之外,並沒有什麼跡象表明他有治國安邦之實才,就是連一篇能夠明確表述政治思想的文章也難以看到。也就是說,李白是超凡的李白,但他的素質卻很難實現其理想的志向。杜甫也相仿,所不同者,是他不像李白那樣輕鬆瀟灑,而是一年到頭真心實意地去為國家黎民而憂鬱歎息。太白仙一般的人生讓所有人羡慕,子美對社會政治的熱情讓所有人敬重,然而他們並沒有使自己的事業成功,並沒有實現乃至部分實現古代知識份子的最高價值取向。可以說,絕大部分古代知識份子心目中理想的人生範式,不可能是李白和杜甫。

東坡範式讓人佩服,在於他具有著實實在在的經世致用的本領支持著他實現遠大的理想。如果說他初現京師之時還帶有炒作的色彩的話,那麼之後的一切證實了當初的張揚並非浪得虛名。人們都喜歡用一生坎坷、命運多舛來形容蘇東坡,實際上是誇大了其人生歷程中黑色的一面。蘇軾從嘉祐六年(1061)出仕到終老總計四十年的時間,其間遭貶閒置的時間大約是十二年,從政為官的時間大約是二十八年。在為官的經歷中,除了兩度為地方副職之外,其餘的地方任上全部是州郡軍政最高長官,到本文開頭所講的故事的時期,他的官位達到了一生的頂點。此時雄心勃勃的改革皇帝英年早逝,新皇帝還是個娃娃,祖母太皇太后臨朝攝政,廢除新法,起用舊臣。故事發生的八年前,蘇軾被貶黃州,居四年,移汝州團練副使,仍是一個沒有任何職權的待罪之身。元祐元年五月,蘇東坡開始被起用,之後八個月連連升遷,現在的官銜是翰林大學士知制誥兼侍讀大學士。翰林大學士知制誥在宋代是個十分重要的職位,直屬於皇帝,為皇帝起草詔書,參予決策,分割宰相權力,是正三品的官銜。宰相才是正二品,上升到這個官職,往往下一步就是宰相了。侍讀學士是陪皇帝讀書的學術職位,實際上是皇帝的老師。正如他自己所說,迅速升遷到這麼高的職位,並不是走歪門邪道所得,而是他的經世致用之才早就被人發現可以大用。他遊刃有餘地處理公務,常常就國家大事同大臣們討論爭辯,任職期間有八百通詔書出自他之手,都是信筆寫來,完全符合規範,優美而確當。他寫了大量表述政治見解的論文,意見被任何人重視。他雖沒有做到宰相的位置,但任何人都不能不敬佩他沒有讓自己的遠大志向永遠只是個空虛的理想,他實現了一個古代知識份子一直追求的價值。至於他屢遭貶謫,恰恰是由於他的才能太出眾,他的人格太獨立,他的見解太舉足輕重,他的觀點切要而堅決,因此他的手中一天握有權柄,政敵們心裡就一天不得安寧。蘇東坡晚年經常流露出對陶淵明範式的無限嚮往,雖然與他仕途上所遭受的打擊有密切關係,但實際上也正好暗合了個體生命歷程的規律。他的事業的輝煌已在青壯年時代完成;現在,肉體趨於衰落,精神趨於沉靜。他並沒有因此把一個消極的身影留給世人。

陶淵明是在虛擬的境界中讓人陶醉,李白是在飄忽的自由中讓人神往,杜甫是在認認真真的沉鬱中讓人尊重,他們都無法成為古代知識份子理想的人生範式,因為他們都缺失了某個最重要的環節或精神。蘇東坡的傑出之處,在於他既具有他們的才情,又彌補了他們所不具備的環節。蘇東坡非常完整地完成了他的生命歷程。

但如果僅僅是仕途上一度功成名就,那決構不成東坡獨具魅力的人生範式。在仕途上遠遠超過東坡而達到頂峰的人豈止一二,蕭何、霍光、房玄齡、狄仁傑……個個都是十分了得的風雲人物;但說也奇怪,中國的知識份子並沒有幾個人把他們的人生當做範式去追求,反是東坡這個在仕途上並沒有達到頂點者的風範成為更多人的普遍理想。個中秘密何在?仔細想想便知,原來所謂東坡範式,乃是在事業成功的基礎之上還有其他可貴的因素,也就是他在任何時候都能詩意地棲居在每一寸土地上。詩意棲居,構成東坡範式的另一不可分割的層面。

西方有句著名的詩:「人充滿勞績,但還詩意地棲居在這片大地上。」另一位思想家對此產生了極大的興趣,他進一步思考人的生存問題。他說人的生存不同於其他動物之處是有兩個維度:物質的和精神的。物質的維度使人只能生存在有限的世界裡,而人應該衝破這種局限,求得無限。求得無限的過程也就是從物質到精神的過程,只有在精神的維度,才能突破物質的限制,達到心靈的安寧和精神的自由,完成「詩意棲居」。詩是真正讓我們安居的東西,他說,我們可以不是一個詩人,但可以是一個詩意棲居者,因為人類的生存本質是詩意的。

詩人荷爾德林和思想家海德格爾的這套理論試圖揭示人的生存品質狀態,詩意的生存乃人的生存本質,但是生存的過程卻很難返歸到這個本質上來,不要說一般的人難以返歸,就是詩人也是不那麼容易的。杜甫乃是人類名副其實的偉大詩人,但他自身卻無法完成詩意棲居。他一年到頭憂鬱著,歎息著,腸子都發熱了,卻發揮不到任何作用,心靈為所有的事情所羈絆,精神無法達到自由,不能旁若無人地表達自己的本真,他似乎沒有開心的時候。沒有人不為杜甫的偉大憂鬱所感動並進而肅然起敬,但也很少有人願意把自己的人生變成永遠憂鬱的杜甫。

同樣是詩人並且深深愛著國家百姓的蘇東坡完全不同,他一方面心真意誠地為國家百姓做著事,一方面讓自己在大地上棲居得詩意盎然。詩意棲居的本質是使精神超越物質世界的羈絆,達到心靈的自由和安適。蘇東坡讓人佩服,佩服在他任何時候都能夠自由地把自己的本真呈現出去。林語堂說他智慧優化,心靈卻像天真的小孩。正因如此,他沒有外物的顧慮,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東坡在翰苑之時,參加皇宮宴會,與學士們神侃,作詞,寫字,飲酒,談笑風生,春意盎然,至於正三品的官階和錦衣玉食的生活意味著什麼,全不在他的考慮之列。錦衣玉食的生活往往比艱難困苦的生活更容易成為人的負擔。晉朝豪門石崇為了與別人鬥富,竟把家中侍妾給殺了,這是富貴加給富人的負擔;漢朝宰相公孫弘,平日粗茶淡飯,身上的衣服是補丁加補丁,不免給人故意做作的感覺,這是富貴加給想當一個好官人的負擔;宋代初期的林逋在一首詩中說「幸有微吟可相狹,不須檀板共金尊」,唯恐金尊檀板的世俗享樂玷污了他的清高,這是富貴加給隱士的負擔。蘇東坡讓人佩服,是他完全能夠本真地在這個正三品的官階和優越的生活環境中輕鬆的棲居,精神自由,心靈純潔。他沒有心計,一路歌唱而來,只是想表達心中的感受,不計本身的一切後果。一次他自皇宮歸來,飯後散步,撫摸著肚子問身邊的侍兒:「你們說說這肚子裡都是何物?」一人說:「都是文章。」另一人說:「都是見識。」東坡都不以為然。該朝雲說了,她微笑著說:「學士一肚子的不合時宜。」在一般人,「一肚子的不合時宜」會帶來無數的憂慮,但東坡捧腹大笑,因為他心中坦然,並不為不合時宜而不安,恰是這「一肚子的不合時宜」道出了他一貫的本真表現。蘇軾有時直接批評皇上,因為在朝堂上與宰相司馬光爭辯而氣呼呼地的大叫「司馬牛」,都是為了堅持自己的真實,衝口而出,沒有任何惡意。他喜歡作詞,卻自稱不懂音樂。有一天他與一批學士飲宴,突然問一個會唱歌的幕士:「我的詞與柳永相比怎麼樣?」幕士不知他是有心還是無心,便很藝術地答道:「柳郎中詞,只好十七八女孩兒,執紅牙拍板,唱楊柳岸曉風殘月。學士您的詞,必須關西大漢,執鐵板,唱大江東去。」東坡差點沒笑得倒下去。幕士沒有辦法比出二人的高低,正好符合東坡的心情,本來嘛,他就無意於比出個什麼高低來。林語堂說他寫作沒有別的理由,只是愛寫。知東坡者,林語堂也。

東坡的詩意棲居在窮困時候的表現,那就是最為人們所佩服的超脫了。富貴時不受外物的干擾也是一種超脫,但超脫的最為突出的表現則是在一帆風順過程中挫折的突然降臨。他善於通過各種方法儘快地使自己適應新的困頓的環境,很快從拙劣的外物環境中解脫出來。他最拿手的本領一是變換視覺看生活,我曾經稱之為「人生散點透視法」;再就是他那浸透了詩意和智慧的幽默。如果始終拿在做翰林大學士或在杭州做太守時的眼睛去看在儋耳的生活,那還能活得下去嗎?誰都知道,在那樣的一個遭遇下,就是天天自悲自歎,除了把自己搞得痛苦不堪之外,是什麼作用也起不到的。道理好懂,做起來又談何容易!東坡讓人佩服,佩服在他有一種超常的本領把道理變成事實。他在儋州,物質生活落到了不能再低的程度,但他很快換了個角度去透視新的生活。他絕不用翰林學士院和杭州太守府的視覺去看目前的地位,而是站在新的地位上去看更為艱苦的環境。現在雖然沒有肉吃,但隔三差五還有鄰居送來點野味,雖然沒有米吃,但小兒子蘇過還能夠利用當地芋頭做出「玉糝羹」來嘗嘗,這比起蘇武在冰天雪地裡餓得頭眼發黑,不得不掘鼠窟而與老鼠爭食來,豈不是強得多了?與散點透視法相伴隨的是他那著名的幽默,林語堂曾經對中國歷史上幾個著名的文人進行人格的定量分析,幽默分值最高的就是蘇東坡了。幽默有時候會給他帶來麻煩,因為虛偽或弱智的人難以或者不能接受幽默的智慧。然而更多的時候幽默能使自己在某種不利的狀態下擺脫羈絆,得到解脫。蠻荒之地儋耳,作為宋代最嚴重的貶謫地,是任何一個曾身居廟堂之位的人所聽而生畏懼的地方,蘇東坡被老友章子厚的巨斧無情地揮到此地,自己無可奈何,卻並不可憐兮兮,糟糕透頂的物質世界無法阻止他臉上的微笑。有一次,鄰居送來一筐牡蠣,東坡指點兒子分為兩半,一般用水煮熟了蘸料食用,一半加料後在火上烤幹了放在口中慢慢咀嚼。他突然放低聲音煞有介事地對兒子說:「對了,你千萬不能聲張出去啊,要是被北方的君子們知道了,都爭著求貶於海南,來分我們的美味,那豈不糟了?」蘇過看到父親神秘的樣子,實在忍俊不住,把正在津津有味咀嚼的牡蠣都噴了出來。還有一次,東坡聽說被貶到雷州半島做別駕的弟弟蘇子由消瘦的消息,知道子由所面臨的局面與自己也差不到哪兒去,這本是令人難過的事,他卻用異常的思維和特有的幽默寫了一段詩寄給子由:「從來此腹負將軍,今者固宜安脫粟。人言天下無正味,唧蛆未遽賢麋鹿。海康別駕複何為,帽寬頻洛驚僮僕。相看會作兩臞仙,還鄉定可騎黃鵠。」子由被哥哥逗笑了,一切的苦惱頃刻間煙消雲散,他用哥哥的原韻做了一首詩,說自己已經習慣了雷州的風土,反而哥哥更加困苦的生活令人擔心,最後安慰說:「此身所至即所安,莫問歸期兩黃鵠。」真棒!東坡的人生散點透視法被他一學即會,反有過之呢。

就這樣,靈活多角的人生透視和充滿智慧的幽默使蘇東坡常常能夠超越外物之累,達時不驕不奢,窮時不餒不悲,任何狀態下都能心靈安寧,精神自由。

詩意棲居不一定要有詩,但是有了詩,卻能使詩意棲居更加完美。蘇東坡讓人沉醉,沉醉在他具有完美的詩化的才能,他的文學、藝術和廣博的興趣都是那麼富有詩情畫意。他的詩詞隨心所欲,他的許多散文實際是去除格律的詩,都如萬斛泉源,不擇地而出,任情流淌。他的書法意趣橫生,繪畫別處心裁,讓自己和別人看了都遺忘了之外的一切。他曾自稱生平三不如人,飲酒是第一條,但他的最佳狀態往往是在飲酒中不知不覺中達到的;他還喜歡試驗造酒,有時成功有時失敗,失敗時他好像更加覺得有趣。他曾在最艱苦的時候想造出最好的墨來,差點把房子給燒了,但他感動好玩極了。下棋被他自己列為二不如人者,但他興致十足的在旁邊看人下棋,聽落子的聲音,在月光下進入到虛靈之境。他品評紙筆,給各種硯題銘,喜歡欣賞石頭和奇木,觀壁畫,念著咒語把魚放到水中看著它慢慢蘇醒然後遊走,駕著小船泛舟,披著蓑衣在雨中行歌……真的,蘇東坡整個就是一首多姿多彩、讀之不盡、品之無窮的詩。詩意棲居在東坡那裡被發揮得淋漓盡致。

有的人事業上達到了極限,卻達不到詩意的生存;有的人詩意的活著,但缺失了生命歷程的價值實現之一節。東坡讓人沉迷,沉迷在他把二者合在了一起,而且合得是那麼自然,那麼融洽。

2009年6月8日望坡居士完稿於歸愚齋

王金偉留言:

功業成就帶來自信,詩意心態維持獨立,實現在人世的棲居。曠達超脫原非自然生得,是煉成的。蘇東坡是我們共仰的千古範式。

李景新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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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景新先生作品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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