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得從少女們說起。2009年,音樂雜誌《滾石》的記者跟著泰勒絲去到一場紐約的不插電演出,現場聽眾多半是中學女生。表演結束後,許多少女都將自己手寫的信交給泰勒絲,記者和她一起讀信,發現這些信有個共同特色:少女們在信裡都提到種種不同的傷心,比如被其他女孩排擠,又比如目睹別的同學被霸凌,「不了解為什麼有些人會這麼享受對其他人殘忍」。
有個少女是這樣寫的:「我很難過,而你告訴我『你不孤單』」。但對她而言,泰勒絲的意義還不只如此。「我最大、最大的願望,」那位女孩在信的結尾說,「是我哪天也能改變一位青少年看待這個世界的方式──就像你為我做的一樣。」
泰勒絲的歌曲不但切中這些少女的心情,還可以改變她們看世界的方式,關鍵在於把故事說好:她的創作拒絕大而化之的主題與氛圍,而擅長使用具體細節建立一個情景、一個觀點,藉此帶著聽眾走上一條完整的思路,路上彎繞曲折,最終通往更深的地方。
比如她在那年發行的經典歌曲〈Fifteen〉,開頭就帶觀眾走回高中的走廊,回顧那樣的年紀,「當有人有說他喜歡你/你就會相信他」。接著,她說起自己和好友後來又再更懂事了一些(「在你的人生中,會做到/比『和足球隊那個男孩約會』更重要的事」),因而對那時受傷的自己有些捨不得,「希望能夠回去/告訴那時的自己你現在所知道的那些」。當聽眾聽到這裡,認為自己那些懊悔的心事被看見了,泰勒絲又帶著聽眾走得更遠些,延續告慰而不說教的語氣唱到:「那時我也誓言哪天一定要跟他結婚/但我發覺了自己更大的夢想。」
跟隨她的歌曲,我們可以接納那時還想不了那麼遠的自己,現在,我們更了解自己想達成什麼,不用再把這個或那個男孩當成自身意義的來源,已經準備好繼續前進──正是這樣的故事,讓這一大群少女寫信給泰勒絲,感謝她改變她們看待世界的眼光。
那也正是最適合說這種故事的時代。後來被稱為千禧世代的少女們,當時正開始透過網路上各種小的論壇與平臺分享興趣及心情。《哈利波特》先在1997年出版,接著有女主角更為吃重的《暮光之城》(2005)和《飢餓遊戲》(2008),許多少女開始交流各種心得、評論、二次創作,而第一代的社群網站和部落格如MySpace、Tumblr、LiveJournal等也讓更多人可以在網路上找到同類。泰勒絲就是在這樣的年代裡被他們發掘,而她在MySpace頁面上破4,000萬的瀏覽數,又足以向電臺和其他人證明她絕對值得進一步推廣。
更重要的是,這樣的陪伴也是創作者和聽眾間最堅實的關係:泰勒絲的魅力從來不在於一時的形象,曾因她的作品而「改變看待世界的方式」的歌迷,絕不會輕易背棄她,遑論為了所謂的人設而「由粉轉黑」。
至於泰勒絲說故事能力的養成,也有其獨特時代背景。她經營情節、結構和情緒的技能源於鄉村音樂,不僅總是有精準犀利、具有記憶點的重點句子,且整首歌是在多次往復轉折之間向前推進。過去長期以來,鄉村音樂這種敘事能力多數用於關照「大人世界中的心碎」,泰勒絲因此成為開發「新市場」的創新者。
當一個世代的少女(和少年)第一次聽到有人以這種方式處理他們的情感,泰勒絲就是當時這麼做的第一品牌,甚至唯一品牌。最好的證明莫過於許多下個世代的女性創作人也都曾說,自己少女時期就是聽泰勒絲的歌長大,比如Gracie Abrams曾說,泰勒絲的貢獻正在於她為如何表達「年輕女性的種種脆弱」提供藍圖,讓她們意識到可以用這種方式唱出自己的心境轉折。
▌勇敢嘗試不同樂風,超越分眾邏輯
在鄉村音樂與千禧世代少女的基礎之上,泰勒絲仍不斷翻新說故事的方法──進軍流行音樂,並嘗試各種不同製作風格,後來甚至推出兩張獨立民謠專輯。在泰勒絲和歌迷的辭典裡,不同風格的專輯各自對應一個「時期」(era),隨著她年紀漸長,每個時期處理的主題各自不同,讓她說出的故事更加多元。因此,不同時期都各自能夠吸引不同的聽眾,有助於進一步打破分眾的界線。
泰勒絲之所以能創造新「時期」,其實也來自她嗅到這個時代給她的機會。樂風轉變過去很長一段時間有相當高的風險,容易招致批評,就連大師Bob Dylan都難以跨越。在鄉村音樂界更是如此,80年代的Gary Morris、Restless Heart都曾因為實驗而被某些圈內人視為叛徒。但到了泰勒絲的年代,樂風轉換的禁忌相對解除,尤其鄉村音樂電臺不再是個別獨立經營,而經常是大廣播公司的分支,同間公司旗下也會有流行音樂電臺,歌手轉換樂風也不再等同於「背叛」電臺,這讓泰勒絲不用擔心在職業生涯之初就會兩頭落空。
泰勒絲也善加利用機會,成果受到越來越多樂迷認可。一方面當然是因為她具備才華且對待作品非常認真,從來沒有人能指控她「沒做好功課就來蹭」。另一方面她也樂於與各種樂風的高手合作,更累積了足夠名聲和實力能找到高手與她合作:比如曾經操刀布蘭妮、後街男孩等人的流行名曲的Max Martin和Shellback為她製作《Red》(2012),又比如當她想跨足另類與搖滾的樂風時,與來自知名獨立搖滾團The National的Aaron Dessner和fun.的Jack Antonoff成了長期搭檔,還和獨立民謠樂團Bon Iver在2020年合唱過兩首歌曲(〈exile〉和〈evermore〉)。
這樣的合作不但幫助她做出更好的作品,更能藉由這些人向新樂迷「掛保證」,讓她的作品能夠「出圈」,被更多本來對她沒興趣的人聽見;其中,中年男性搖滾樂迷(所謂「憂鬱的爸爸們」)尤其具有指標性。這樣一來不只樂迷數量增加,更讓泰勒絲越來越不受限於「寫給小女生」的舊形象,不會因此被部分族群預先排斥。有商業分析家主張,在現今這個時代,舉辦演唱會的成本大幅提高,正是因為泰勒絲擁有跨越世代、性別、地域等限制的能力,在美國各州乃至世界各國都能吸引到滿場聽眾,才可以支撐高密度、高成本的國際巡演。
不過,即使樂風有所轉型,她仍從未棄守自己在技能與觀點上的獨特之處:具體的細節,精準的重點句,曲折往復的故事線,並且總是誠實面對自己的脆弱。比如,在《1989》(2014年發行)這張標誌她轉向純流行的專輯當中,確實有一兩首較貼合「市場口味」的歌曲,但如一位樂評人所說,綜觀整張專輯16首歌,她仍「拒絕扮演『呆板的派對女孩』或『被拋棄的情人』」之類的既定角色,更不滿足於僅是營造「某種態度或美學」。
相反地,她仍然有一個又一個的課題要藉由說故事來談得更深:自由(〈New Romantics〉),耽溺與戒除(〈Clean〉),又或者浪漫愛的本質(〈You Are in Love〉)。在這方面,泰勒絲的「品牌」相當可靠,從未變質。
▌一個個時期,構成泰勒絲本人的成長故事
在可靠的品牌之下,一張又一張的專輯接連問世,而這些「時期」又可以串接成一個更大的故事:泰勒絲本人的成長故事。
這個大故事也是讓歌迷高度投入、高度忠誠的一大主因:即使是「遲到」的歌迷也可以透過回顧,感到自己不只是在聽歌,而是在參與一個人的完整成長故事──這時她陷入危險關係,這時她剛搬到紐約這樣的大都會,這時她在面對被攻擊詆毀的傷害,這時她有個讓她安心的伴侶──這種「品牌故事」是大部分的歌手與創作者都很難複製的。
值得補充的是,世上多數敘事都常有不精準、過度簡化的地方,泰勒絲的時期敘事也是如此。比如2017年專輯《Reputation》普遍被認為是「復仇」之作,泰勒絲確實在宣傳上刻意大量運用蛇、黑白色彩等元素,強調她2016年被中傷後終於復活。然而,《Reputation》其實只有少數歌曲以復仇為主題,絕大多數反而是關於身處一片危險與不安中的私密情感,比如〈Getaway Car〉講了一個逃離與背叛的故事,〈Dancing with Our Hands Tied〉處理關係內的恐懼與希望,〈Call It What You Want〉則是關於建立讓她感到安心的關係。
同理,2020年專輯《evermore》的主導形象是森林裡的女巫,對應到疫情期間人際疏離下的幻想世界,但其實當中多數歌曲既不神祕也不幽靜:〈tolerate it〉關於討好、貶低與逃離,〈right where you left me〉關於受困於回憶,〈happiness〉則關於尚未準備好給出祝福前的掙扎。
泰勒絲想必深知這點,但身為聰明的行銷者她並不在意:簡單且切合時事的敘事主線有助於對外行銷,至於個別作品要談的故事,認真的歌迷自然能夠掌握,她大可讓作品自己說話,不必太過擔心。
畢竟,早在2013年,泰勒絲就已經和來專訪她的記者分享,她發現同樣是演唱會上歌迷的尖叫聲,其實也有不同型態,比如某些來賓上臺時,台下會出現「這男的真可愛」式的尖叫。
她深知自己的魔法來自於說故事,從出道至今都是如此。